九月開始讀起黃碧雲。從王德威編選的那套「當代小說家」(這是認識並碰觸當今華語書寫最使人驚豔的一套書系,猶若盛宴一般)的《十二女色》開始,歷經了《七宗罪》、《沉默。喑啞。微小。》(亦是本月【讀書會不會】實體版的討論書目)到《血卡門》,一步步滲入關於女性身體、舞蹈和書寫之間某種如隱喻般的血緣。不可分解、不可分解。

   宛若置身於圓形的海濤。

   一切飽滿一切豐碩也一切幽微得無以辨識。

   一切都是傷害的同時也是不傷害的。複雜的優雅卻又簡約的可怕。為了愛?還是存在?生活在旋轉與靜止。兩頭。往下探。又是凝結成一塊的,靜止與旋轉。它們不分離。

   於是九月是屬於女子的。

   是女子的細語最強壯的月份。

   對將九視為從陰的繁麗轉向陽的盛大的默而言。


   九月五日,晚間,《夜‧深沉》,「2008第一屆台北藝穗節」的節目,【電影讀詩會】主持人吳俞萱的推薦(──並且該舞劇幕前幕後人員都曾在會中相逢過)。表演者有李潔欣、廖柏昇、施政良。演奏者則是林惠君、右京、邱彥凱。場地在康定路的西門町電影公園。是個小型室內空間。牆壁刷得雪白。入口左方是舞台,有沙發、吊衣架,及一套西裝,窗邊置有鬧鐘。入口右方則是觀眾席,再後頭是樂隊。

   還未開始,李潔欣已倚在大紅的沙發椅。猶如躺在一大塊血跡或者一種實體的紅色之夢上。文本開始。女人醒來,迷茫的,不無憂切的。她的燈光是昏黃的。她來來回回,踟躕地,在尋找什麼(文本三個角色都在尋找,都有大量探尋的目光)。她獨舞。默把視線鎖在女人的腳掌。那是怎麼樣一種跟身體作對、反抗以期待更深的另一種身體長出來的姿態呢!

   表演者的迴旋、躍動,都是雙向的,猛地靜止一個點,而後近乎扭曲地開放肢體另一邊的動作。都是猛烈的。但一個是靜得猛烈,另一卻是動得猛烈。腳像是有雙重意志。那上頭的每一根青筋都在說著話。說話、說話。腳掌在說話。有的輕言細語有的反覆詰問有的迂迴有的破損有的寂寞難耐有的傷心絕對………腳掌的語言那樣繁複,並且帶著痛。

   是的,疼痛。

   美麗的疼痛。

   如黃碧雲在〈盧特斯〉(《血卡門》,大田出版)寫下的:「我是疼痛專家。」女子的舞來自於疼痛。女子的美也來自於疼痛(想想女人為了美擔負了多少身體上的折磨與錘鍊)。

   想像某個朋友說的景象:她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到處都是缺點,身體和舞蹈,無一不是缺陷,身體還不精實,永遠不夠精實,肉多,總是有多餘的肉,且她陷在舞裡,陷在一種無可滿足的狀態,她必須逼向完美,必須,她跳著,疼痛,從腳掌到甩動的手、髮都在疼痛,連汗水,淋漓的汗水也有著一絲痛感,但她繼續,像是永無止盡的疼痛下去的繼續著舞。她舞。彷若只剩下舞。

   舞和舞的本身。

   李潔欣的腳就寫著疼痛的紀錄,疼痛的歷史,疼痛的回憶。有力而優雅。爆發的時刻便是一頭豹了。危險而足以傷人。她的腳掌所輕附的語言居然便是詩了。

   一大篇鋒利的詩。

   足以割傷他人的目光流著無形的血成就著美麗風景。

   這便又憶起吳俞萱自陳:她發現了一首詩,就是讓身體旋轉。

   女人的舞後,是鬼魅夾帶陰綠的光到來。之後還有林沖的呼嘯、槍和熾亮的白色燈光。他們分別都獨舞著。並且都各有特性。鬼魅鬼魅動作幽緩,神情張狂,邪氣森森,一再一再地搖晃,陰寒如水,真彷似冰冷的水在他的肢體裡流動,氣溫驟降。林沖則是正氣凜然,動作帶著白日灼灼,京劇身段且虎虎生風,他的呼嘯亦驅逐了鬼魅的夜嚎。他們從聲音開始交鋒,之後還在舞蹈、燈光、動作、音樂、吟唱征戰不休。

   這種兩面性(黑白正邪善惡等等),在女人的夢寐之間發生。女人在女人的身體裡製造了夜奔。一種夢中的女人夜奔。是追溯?還是逃離?

   女人、鬼魅、林沖且有組合式舞蹈──當然林沖仍是京劇動作,這文本有趣的地方是東西方的舞蹈美學透過夢在女人的空間裡所展示的跨領域結合,不但豐富、重新詮釋了夜奔,也渾然地調和兩種舞的藝術而不覺突兀。音樂部分也是東、西方的對流,大提琴、揚琴、二胡等等在默耳中交會。

   先是姿勢互有對應的雙人舞:女人和林沖(這段舞完後,李潔欣按下了牆邊的鬧鐘)、林沖和鬼魅、女人和鬼魅──奇異的是林沖總見不著女人與鬼魅,他是光亮的,他看不到背面的事物,他是沒有黑暗的存在,而顯得他的明亮有著無知、被愚弄的意味。這中間並有武術動作,林沖的槍霍霍閃動,鬼魅飄忽不定(還整個攀在林沖背上),他們的對峙,是永無休止的。

   三人合成了個圓似的舞著,並各自吟唱某種聲音,彼此相關、彼此干涉,讓共鳴發生,這也是彼此限制,女人是鬼魅和林沖的核心,他們是她的邊緣,但邊緣卻強烈地拉扯著她的意念和決斷。三個表演者展開奔逐,從室內到室外,又迅速轉回室內,並藉由碰觸牆壁彈撞,三人像是彈珠般的在舞台上身影快速交錯。發了狂似的。

   最後的爭鬥場景,女人企圖介入兩方,乃被林沖的槍貫腹穿過。兩人抬起女人放置沙發上,她頭下腳上的倒躺著。他們消失。剩下女人在睡眠裡。

   直到刺耳的鬧鐘響起(時間抓得剛好)。

   落幕。


   文本各方面都有明確指涉,譬如人員服裝都是黑白色系,譬如人物屬性跟燈光的關係,譬如樂器如何產生感傷、驚悚氣氛,譬如肢體動作的相互呼應與巧妙對置,譬如道具的必要性(女人穿起掛在衣架上的大衣的那一幕怎麼說都有種漫漶的酸疼感)等等。李潔欣的唇微張,迷邃的表情寫亂了她的臉,近乎暴力的性感侵襲著默,有種逾越了什麼的情色(卻又同時異常純淨)。廖柏昇的長手長腳、形體的柔媚跟妖異殘冽的表情還真適合鬼魅。武生的身段俐落。音樂設計挺犀利的。整體來說,相當豐盛有物。

   但可惜了影子。牆面的影子總是截斷的,似乎並不在他們原來的考量裡,否則影子真是另一種說故事的無比美妙的隱微形式。女人和鬼魅以鏡像般的相對姿勢滾倒在地時,分別朝上方伸出了手,那投影在牆壁上的影子,猶如兩株植物在黑暗之中靜靜盛開,那有著驚人的敘事力。雖然是意外(畢竟妳看得出手的影子沒那麼完整)。但就在默的腦海底生根了。

   想起林奕華拿林沖夜奔當開場的《水滸傳/What is Men?》,讓古典和現代衝擊,也產生傳承與延續感。而《夜‧深沉》則更進一步讓夜奔這個老戲碼變得活躍變得陰柔至極變得掙扎疼痛,經由女人的夢、女人的夜,深沉得無以復加。而這也與瑪雅‧黛倫/Maya Deren在《午後的羅網/Meshes Of the Afternoon》的夢境展演扣合著,以另一種形式,夜的形式,為女人的夢與身體(愛情、生命等等),說出了別的可能性。如此的夜之舞、夜之歌(劇英譯名《Night Songs》),怎叫人能不喜歡呢!


Ps:之後跟前去賞舞的【電影讀詩會】同好芷芸、大T到誠品武昌的Starbucks閒聊。並見鬼了的發現那劇照卡還不賴。沒注意到真是扼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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