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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們的愛會下地獄,那也是天堂的捷路

    下地獄去懂一個詩人

    我不如下地獄去懂一個愛人

            ──〈明天。鬼牌。給小羊〉/《騷夏》

 

  在《瀕危動物》(女書出版)以前,騷夏在同名的第一本詩集寫下以上的詩句,你讀著,就相當接近切割,就在所有堪稱為記憶的地方,憑空冒出了一座屠宰場,所有的器官、內臟都是一頭雞,淚水盈盈,無聲嚎叫,羽毛紛飛,凌遲,分塊,乃至於最後在想念的裡面,一個沒有子宮的深處,變成了被割喉致死的雞屍,而騷夏就應聲化作一黑暗的,扭曲的但又帶著輕柔笑意的,殺雞的人。

 

  詩分為新娘瀕危動物兩部(你將此二視為兩部曲),前者又有0110(傾向於說這是章節分法),09還有三個細目;後者則延續數字,有1112兩章,層層分裂下去,像是驚嚇盒,盒子裡面有小盒子,小盒子裡又有另外一個。與其說這是一部詩集,倒不如認為是一首長詩,一首充滿各種變奏而有關掀開家族之人與戀愛動物的瀕危性的長詩。你喜歡把這種彼此交涉卻又各自擁抱主題的手法,看作騷夏對敘述形式承載詩的嘗試。

 

  有意思的不只在目次展現的詩與敘事的複雜結構,還有直接於字大小和字型異同以及擱放內頁的位置與直書、橫書所開拓出來的,視覺感。幾乎每隔一章(你的便利性區隔),騷夏便會以另一種形態置放詩的內容。

 

  直書的01據實以報到了02時間之父即變成夾有橫書(小孩呼喊爸媽的親暱口吻,直書仍與01相同的家族敘事探溯的口吻),甚至模糊的斜行字的大方坦露;而在03掀開__則是紙張有異,直書從黑字白底的紙轉成灰塊的底、白色字體的表現,橫書仍是白底黑字,但敘事接近散文的回憶幼年紀事;04舊島電話01近似,但摻雜一淑女墓的別字體的新聞報導;05新娘02相仿,只橫書部分字顏色變更淡;06答案則是試卷的問答方式,採手寫字,對申論題應答;07妹妹孵蛋則又換成身形較大的黑體字(似是海報體)並在邊角置有插畫;08至少在我和她四 目 相 接的有生之年07形式一致,但無繪圖;09假設我可以變成他有一楔子(兩行)跟兩小節:少年白(和01相似),老河道(極短篇小說);10掀開03多底線符號__,挺值得玩味)如02直、橫書並進的模式。

 

  第二部瀕危動物的第一章編號延續前面:11瀕危動物,最前頭和五小節後另有不列標題的小詩兩段,除此二段另採小而黝黑字體外,其餘各節字型大小一致;11第一節有編號099等多則或塊狀散文或分行的詩(無99則,有刪去),有的一行,有的則是一頁,大多幾行內便完結,且各則詩遊走於紙張各處(邊角,上方,下方或中央),彷若句塊在頁面奔跑,此一節另有一特點即頁碼悉數消除;第二節是心肝市場分三小段,分別為1)見不得光2)心肝本事3)良心用法,內容集中紙面下方,散文詩組;第三節玩具的房間與第二節雷同,但不標數字分段,以空行區隔,散文塊狀的長度較第二節短;第四節兔崽子再也不到我家來了,分行詩,內容擱置紙面中央;第五節到處都是壞天氣是密集單頁面的大塊散文詩,邊欄長度為該詩集最長(不計老河道);最後是跟第一節前無有標名的詩一樣的兩頁詩;12有墳表現字體與與01同;跟著的(還有_可視為附錄(孫梓評的閱讀騷夏)與後記(殺雞的人)。

 

  詩集在你讀來主要以掀開新娘的意象打開自身的家族史:父親集中在0103,母親040605特別探討女性主義議題),妹妹07080910則返回自身,一連串的探知生的源頭(這同時你認為亦解構一父權機制所建構的社會性別觀點),在堆疊的語詞的旋律(掀開,霸霸麻麻等等)到最後的肯定式:「掀開 掀開 所以我把自己掀開\其實沒有那麼難\只是我要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再是誰的新娘\或許 我們可以一起\一起掀開什麼 什麼 什麼」,並且轉進於對瀕危動物(如敘事者以及那個)的知解與思慕:「妳已經失溫了,我才意識到該從妳的身體\爬出來了,從妳的耳道、鼻孔,從妳身上\所有開孔的地方爬出來,爬出來又爬回\去。」、「一頭栽到妳的身體裡面,所以我知\道,我身上所有開恐的地方都非常害\怕妳,但也非常思念妳。

 

  這裡的掀開到瀕危動物的指涉當然可以是性別的(女女戀),但你更歡喜於閱讀為一個詩人對內在層次的不斷追索乃至於不惜暴露整個家族的堅持、執著。而重複性詞語以及各種對字體的編排,每一種轉折與變動都企圖動搖閱讀者,彷若詩內在的焦慮、不安的質素也要鑽透正捧著詩集的你──難道不是藉由她的掀開而抵達了初初的你對自身的切開?

 

  不由得想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在《笑忘書》(尉遲秀譯,皇冠出版)針對笑與遺忘兩大主題進行的試驗(分成七部,名稱且有重疊,如一、四為失去的郵件,三、六為天使們,主人翁或有延續也或有不同),他並寫下:「這整本書就是一部變奏形式的小說,書中幾個不同的章節一個接著一個,如同旅行的幾個不同階段,朝向某個主題旋律的內在,朝向某個想法的內在,朝向某種獨一無二情境的內在,而旅行的意涵已迷失在廣袤無垠的內在世界,我欲辯卻已忘言。

 

  騷夏此一詩集,恰恰與昆德拉對該小說的定位相互呼應,彷如她也遊蕩在不同章節中卻同一地逼向特定主題旋律和情境,且她經此逐漸剝下文明跟人的形狀,讓裡面的動物──不是野獸,只是動物──露出來,像是邱妙津的鱷魚,或者更像《巴黎野玫瑰》(又譯《憂慮貝蒂》)的貝蒂,無從停止,她不停地揭開自己,暴露,自由,奔跑,她始終在衝刺,衝突,亟欲突圍。而騷夏寫到:

 

    我曾掀開一個新娘 這個新娘是我的父親

    我曾掀開一個新娘 這個新娘是我的母親

    今天我的任務 是要掀開一個和我同國的新娘

    另一隻 稀有 美麗

    對於未來缺乏繁殖能力的

 

    瀕危動物

 

  在這種近乎冒犯的(將自我與家族私密的非道德揭露)書寫裡,你感覺到其淋漓的對自身的切割以及最後的甜美寧靜的靜止姿勢。而你又不得不想及夏宇的〈與動物密談〉系列(Ⅰ到Ⅳ,《腹語術》):

 

    關於反面。

    一座可以容納數億人的大劇院裡

    階梯成幾何級數往不可知的黑暗排列

    階梯上一個接一個橫生的座位每個位子

    都坐滿了看電影的人一面巨大的布幕

    懸掛在劇場中央放映的片名

    叫做「事物的狀態」布幕的另一面

    也如同這一面有著無以計數的階梯

    無以計數的座位無以計數的人坐著

    在看同一部反面的電影

 

  而最後你仍必須歸結到騷夏的自我解讀(墓誌銘般)並為此低迴不已:

 

    傾注氣力往戀人身上的考古

    終究回到自身

    又要如何要求准許 將一顆時間汰換的乳齒

    向黑夜投擲

    讓熟悉的山頭於是有墳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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