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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我的頭顱還美麗

        將它砍去吧,提在手裡

        用力,用力的鼓擊

 

        不忍腐爛和生蛆

        我荒廢的肉體是這世間

        被遺忘的法器

                 ──許悔之〈荒廢的肉體〉

  肉身成佛一直是某種想像或說對人體極限的期望,且不論其宗教色彩,單是把承載人類存在之實質(或說現實性)、各種感官之豐盛、生死病死之絕對個己體驗的肉體,當作一神秘器物,而我們就背負這被棄置之體漂浮於哀離流愁的紅塵滾滾,的如此想法,就有了美麗、聖潔的意象之光。鯨向海的《大雄》(麥田出版)亦使你嚐有類似滋味。彷若那是以細微的、鋒利如刀的眼光檢視肉體的縐折、內裡,並從而使詩發生,在堅實與腐壞間,而這便很接近詩與身體、人生同樣的本質了:變幻不定。

 

  《大雄》這本集子分成六輯,每輯且有同名短詩做該輯的楔子(或提點?)並以黑紙白字顯示,與其他白底黑字直寫的印刷不同,此外亦另有橫寫排版詩若干。在你的閱讀裡,這個集子的詩句主要以一種異常奇異的柔軟,猶若某種巨大昆蟲的腔體,無限凹陷進去的黏稠的姿勢對你展示,彷如你經由這些詞語所穿透的地方,是一個肉身行星,沒有人,唯獨軟體動物爬行,妖舞光與魅影的國度。

 

  在第一輯「不明宇宙射線──」,你被任意牽動在髮尾、眼角盡頭的銀河星圖所拉扯,所急急地拋擲到所有星光消滅抵死的深處,你在〈有些怪物〉〈尼斯湖水怪〉、〈全蝕〉到〈黑箱〉皆感知到一與宇宙同樣不朽的哀傷和其所豢養的表面上的淡然,而鯨向海便如他所自言:「我試圖修復這個主題\彷彿銀河系的焊接工人」(〈重組〉)這等龐大華麗的星際(肉身)工程,又何嘗不被複製在其他零零總總的所謂「孤獨的\無限的子孫」之一代人呢?

 

  「鍛鍊」為第二輯,由「把你擺在心上\鍛鍊就開始了」(〈鍛鍊〉)啟動,歷經〈貴人〉、〈這裡的巧遇〉到〈遠距離網友初見面〉的兩種情緒從美好的「星星非常非常親近\……\抬頭就會撞倒他們」到悲壯的「星星非常非常親近\……\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踩死他們。」,這是必須鍛鍊體魄迎接戀人與愛情之千摧百折的隱密過程,在這裡,你目睹了一承受傷痕的,明確的姿勢,而間或夾帶輕微笑聲。

 

   跟著是「這位同學」,在此輯中尤其意識到身體的意味,並與錯綜複雜的出世宗教觀點編織成聖潔的欲性,如〈那晚的藝術〉、〈你總會有情人的〉和〈裸睡〉:「暗地交錯的枝椏\令人害羞的月光\\那些不為人知的孔洞\忽然運行擴張\\我盡量不去碰他\他也不敢碰我\\片刻的寧靜\陽剛,難懂」,以及〈誘僧〉:「再往前走\就是雄壯的佛祖了」,尤其是〈金山海灘斷木分手之戀〉:「我的眼淚是自由的\他們游過更深更廣的海洋\才抵達了我的眼眶」、〈青年公園泳池所見〉:「一個人有幾座胸膛\可以不斷獻祭焚燒?……愛情宛如父親\向我描述春色」皆把各種自然景色賦予生物性質與壓入人形動作的處置,更不消說作為詩集名〈大雄〉:「是這樣的瞬間,星星掉下來,擊中耳垂\鑲住一個黯淡無光的時代」了。

 

  第四輯開頭詩〈致同為作者的讀者:〉便以趣味:「是的我掩耳按了你的鈴\但不准許回應」,你眼見在現代科技漫遊中有關書寫者與閱讀之人雙重身份的交換與對流,鯨向海把那情景寫得興味盎然,有宅男斷線就完蛋的〈恐龍〉也有布置以MSN各種狀態的〈淡季〉乃至於〈那些註明為學長留給學弟的筆記〉:「反覆憂傷的鋸子,吱吱\偷偷鋸下他人美夢\整個世界倏忽,翻身驚醒\斷成詩句──\我靜躺不動,創造較小的邪惡\當然也是神之一」皆有一輕巧的,多義性的置換,在不同的詩人自己或另他詩人的層次上對話。

 

  進行到「天眼大開以後」,詩人以無限大亦無限微小、無所在亦無所不在的太空視野看著眾生群像,有〈象群〉逃竄之後:「全世界的草原被踏得更扁\而意外擴張了\我的深情」,有遲早金鋼跟蜘蛛人會爬上去的〈101〉,有「充滿了別人的靜電\僅僅為自己的哀傷從來不夠\撐這夜色,不願睡去」的〈靜坐〉,一路抵達〈致死亡的嚮導。普拉斯〉:「您的死無遠弗屆\死了多年,依舊活到今天\每個自殺者都是您\溺斃在同一條河裡無數次\也無哀愁可解」,而最後你想應該歸結於〈莊嚴氣氛〉:「當窗外突然湧現樂園\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

 

  詩集尾端是「重返最初的大清早」,這一輯裡湧動大量初心或者至少是逆溯於初心的嘗試性行為,從詩題〈遠洋感覺〉、〈初次相遇那晚那首詩〉、〈這是他最後一天開〉便不難得見,再進階以「這是非常孤僻的專業」到「最近的孤僻非常專業」的〈氣象播報員〉,或到〈四月〉:「明知道是\失敗的作品,我願意\站在你身邊\且永不更改我的表情」都可以見得詩人對最初的覺察與無悔的定屹,於是這才有了〈樂園〉:「祂只是不讓我們知道\我們已經身在裡面。

 

  鯨向海的字語用性是清冷淡漠,就是進入一激情動盪的肉慾風光中仍舊帶著清晰的冷的目光,這容易讓你想起可能會歸於同一脈絡的詩人隱匿,但隱匿更多日常性,有種綿密而叫人喜歡的叨絮,鯨向海則幾乎是低溫的,沒有熱辣辣的生活,是儀器般的觸感,也或許是星空的質感,而且行與行之間的轉換、跳躍,有一開放性,可以填補大量事件的斷裂場域,其獨特想像讓人既受挫又興奮於他對詞語豐饒性的演變與參透之深。

 

  當然了,於你最緊要的莫過於詩集的肉聲(字聲與色欲與宇宙的大集合)終於指向了肉(愛情或慾望)的有所盡,被遺忘的法器,但又無有出世感,而更紮實導引向現代的冷機制,以空漠的表情演化生命極致的性慾,彷若安東尼奧尼電影裡的裸露男女,自然到無有人味,只是一塊岩石、一片海浪,而你最喜歡的〈空無〉就這麼寫著:

 

        若你回頭

        眼神將會擊中我

        我是那種在你射程之內的人

        (是的,我願意)

        然後我將嘲笑自己

        像是大部分的時候每一夜

        (能做的事情真的不多)

        我把這天的傷口深深地挖開,卻空無一物

 

  這愛情啊這肉體罷都是一種詩,都是一種寶殿,我們在其間獻祭自己,也供奉自己,我們愛人,我們的愛人,想要愛,想要人,而我們得到愛人──愛著人的我們比愛情渺小,還是巨大?比不愛人的我們敷衍,還是深刻?

 

  此時此刻你便想起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寂寞的身體〉:

 

        她以她的腳進入我的腳

        以她的雪進入我的腰。

        她進入我的心,說,

        「對,就是這樣。」

        於是寂寞的身體

        得到遮蓋,從外面

        也從裡面

        寂寞的身體受到擁抱。

        現在每當我試著吸氣

        她就低聲對沒氣的我說,

        「對,愛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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