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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站在時間的分野,這一邊是日常的,有熟悉的語言,味道,噪音乃至於形狀和人,一切都在司空見慣裡,然後那一邊卻是彼岸了,將有無數的陌生的事物去至妳的五感和思維,一種因速度而產生的脫逃感,似乎正在醞釀,妳享受這種感覺嗎,是的,離開,到另外一個地方,旅行或者生活,對妳來說,都有無可阻擋的魔力,妳被那些在遠方的事物所深深迷惑,妳在島上,只感覺到窒息,只意識到重複與厭煩,妳不懂身邊的他怎麼可以這樣愉快呢,難道他一次都沒有感覺到呼吸困難嗎,感覺籠子一再地收縮,在這小小的島國上,一次都沒有嗎?

  你在高速公路上。周遭都是快速移動的車輛。而駕駛座的右側,是你的妹妹。你正載著她前往桃園機場。這是今年的第三次了。從冬天到夏季。妹妹總是在出發。而你也總是以騎士之姿,眺望著她朝生命的道路行去。在標示桃園機場出口的綠牌處,你右彎滑入匝道,沿著國道2走。車速從100降到90。你維持穩定的速度,重複的踩放油門、煞車。從剛剛到現在的風景,你總匆匆一瞥。這就是公路的宿命吧,機能性,目的性,只重視抵達的結果,忽視了正在抵達的過程。而妹妹正安靜地掉眼淚。她在回憶她的父親。那個柔軟,深刻而溫熱的父親。

  這一次妳並不是去旅行,妳要到對岸工作,而此時妳有了一種憂傷,那是某種依戀不捨,妳明白,即使妳對島國生活有著不耐,妳倚著車窗,玻璃上有妳的倒影,妳的眼睛濕潤,睫毛彷若樹上的雪,輕而且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眼淚是透明的布料,妳應該拿來織些什麼,窗外的風,就像是妳紡來出來的紗,妳幾乎能看見它們的形狀,輕盈,而神秘,妳瞥見他的側臉,嚴肅而專注,他似乎總要保持在一種刀鋒的狀態,妳對他的認真,抱持高度肯定,但妳有時也會想,他怎麼不能再柔軟一些呢,再一點點吧,或許他會更像是人,而不只是個寫字人。

  妹妹說到離開的父親,如何珍惜載送她的機會,從學生時代到工作,出國,他都是唯一的司機,堅定而不動搖,不閃躲。她懷念他。她想他說過的,當女兒護送使者的任務啊,會愈來愈少,她會有男友,會有自己家庭,而自己也會愈來愈老,終於什麼都做不了哇。妹妹靜靜擦拭眼淚時,你的胸口亦被一陣憂翳抓住。你看到地面的路向標示,你讓車子開在左線,往第二航站大廈,出境。公路是蜿蜒的,是空洞,匱乏的點通向點的設施,唯目的性。但有妹妹在身邊,公路就化身為道路,具有一種故事性,具有情感價值,遂成了有私密意義的道路。

  差不多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妳和他一起自助旅行,也是在第二航廈出發,到美國舊金山,那是一個太陽燦爛,日夜溫差大,直到晚上八點還無比明亮,但忽然之間,不知不覺的,黑夜的喉嚨便深深地把世界吞了進去,等妳意識到,景物已彷彿籠罩在濃密的墨汁底,是那樣子的一個地方,妳和他在那個城市渡過十天九夜,而妳讀不出他有什麼變化,既不興奮,也缺乏緊張感,就像他平常在島國的模樣,無有變化,但他也沒有眷戀昨日,沒有產生一丁點的鄉愁,好像他在哪裡都無所謂,某個部分來說,他比妳更快適應,他是一個可以完美降落的人。

  你沿著指示牌,取了票卡,駛入停車場,在一個離通道最近的停車格安頓好車子。妹妹原本說不用了,她自己可以check in。但你堅持。先前她去LA,去西雅圖的兩次,你都只是把她載至出境大廳門口便走了。LA是她到表弟租賃處住了快一個月,西雅圖則是她豔遇對象的所在地。一次是旅行,一次為了愛情,那就算了。唯獨這一次啊,她是到對岸擔任台幹。意義截然不同。要再見到她,至少得三個月到半年。你有些憂鬱。這一年來啊,她辭去上個工作,而你也跟強迫症取得和解的可能,你們到處遊玩。而那樣優哉游哉的美好日子便要結束了。

  沒錯,一個想逃的人,對妳來說,這不是生活枯燥與否的問題,而是呼吸與自由,妳壓抑不了那種想跑走的慾望,它那樣深切地在妳的骨頭鑽動,但妳並不如周邊的人一樣是逃離這個島國,逃離這個被各種意識型態吞嚥的悽皇之島,妳逃,只因為妳熱愛生活,熱愛遠方,妳總認為在哪裡會有一真正重大的生活,在等待妳,一種生活的原型,那是妳出發的理由,妳需要巨大的機遇,妳需要強烈、震撼的什麼,妳在尋找,而他不是,他說生活就是他所在的地方,他珍惜一切能把握、運用與享受的,是的,他從來不羨慕別人,他過自己的生活,鮮豔,有趣。

  而長假結束了嗎?憂傷以物理性在你的眼球在你的舌上在你的齒間在你的鼻端在你的耳緣。妹妹的離島,似乎在某個部分打擊了你。今年的前兩次,再怎麼說,她都還是去玩樂,去延續假期的另一種意義。而現在,她即將搭乘飛機前去的地方,並不是為了旅行,而是展開新的生活。無你相隨的新生活。她終止了和你一起感覺、一起品嚐生活的權力。你再也沒有一個對象,可以陪著你去看劇場,排電影首映會,聽演唱會,到城市的各個角落挖掘美味。你將回到乾冷的,不斷往內壓縮的,行走的姿勢。你是陪伴匱乏症的患者吧其實。

  妳上一個工作是在心靈產業,亦即以催眠或深層溝通等等技術,將人的內部糾結的陰影釋放,妳喜歡這樣的事,妳在好多顧客的身上看到了人的悲慘與幸福,妳一直以為可以在這個行業,協助人解除自己或他人施加的惡,回到純真美好的境地,然而漸漸的,一旦公司的利益被拉到更高的位置以後,妳便感到變質了,對精神的救贖一路被導引向更快的累積財富,他人的苦難成為妳的薪資主要來源,一開始妳加入的遠景,對人共同命運的關注已然消逝了,在那裡,把人還原給人們,不再是核心了,於是妳被拋擲到野蠻、無人的荒涼之地。

  你看著妹妹走在前頭的背影,心中是一片生物般的,黑暗的水在湧動、奔流。感傷確實是一種液體,在你的口鼻上撲成一種硬膜。你必須用力呼吸,才能捕捉到空氣。你從後車廂搬出兩個行李箱,一大、一小。你關好車門,按下遙控鎖。你拖著大的,妹妹拉著小的,你們走下斜坡,經過地下通行道,搭乘電梯往上。還有一對情侶也在裡面,他們的十指交纏,女孩低頭,男孩則把頭舉得高高的,他們只有一件行李。你彷彿嗅到眼淚的鹹味。電梯門從另外一邊打開。你按住開門鈕,讓他們先出去。女孩對你微微點頭。跟著是妹妹。而你總在後方凝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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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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