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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香港最好的導演之一,陳可辛:

 

  《武俠》,這電影名稱實在是夠驕傲的了(讓我想到日本秦建日子《推理小說》或水村美苗的《本格小說》,這以後八成還會有叫《武俠小說》的武俠小說、叫《愛情小說》的愛情小說、叫《科幻小說》的科幻小說,沒完沒了),顯然你很有那個野心,要在這部片裡囊括了此一類型的精髓、且作為武俠文本典型的企圖。我只能說你硬是了得。不過是這樣子的,我並不認為《武俠》可以從此定於一尊的成為武俠類型的總和。

  但你確實提出一說武俠的可能性。甚或說,你重新定義了武俠(的一部份)。

  你安排劉金喜(甄子丹飾演)看似意外地擊斃兩個惡徒,隨後讓我們跟隨著緊咬著不放的捕快徐百九(金城武,話說你還真喜歡這名演員,從《如果,愛》到《投名狀》,部部有他),在他想像裡重返現場(話說這就讓我不免要想起另一部以黑白色調逆溯謀殺現場、秀異傑出的《傷城》),並抽絲剝繭出劉金喜的行動,轉而發現,原來劉金喜很可能是殺人組織七十二地煞的二當家唐龍,之後遂展開一場可怖、殘酷的大逃殺……

  而於此文本,充斥著許多對人的辯證。首先是將法放在第一位(卡夫卡寫〈在法的門前〉,你則以電影說了一個在法的裡面徘徊迂迴的故事)的徐百九的沉痛自白。他因為錯放,而讓某少年有機會施毒殺害了養父母。自此後,他認定人性是不可信的,唯法重要。甚且,你刻意設計徐百九精神分裂的詭異畫面,以顯露他對人性失去信念,卻又無法摒除自身良善的狀態。他乃必須對自己施針,以抑制同情心。換言之,他必須撇過頭去,背對著人有美麗溫柔那一面的信仰。

  他是一個以壞手段(包括賄賂官員,拿取可緝捕犯人的牌票)行事的好人。

  其次是唐龍的部分。你讓他在回應徐百九的追查時說出了,人無自性,人與人、與世界有著千絲萬縷因緣的精彩話語。也就是說呢,人人都是同謀者,都是共犯(每個人都在影響和被影響,都在操縱和被操縱的巨大脈絡底)。

  比如說劉金喜活在一個父親殘暴管治的環境下,而不得不依照其父的命令(在懂得判斷以前,他已經完全接受該套暴力至上的精神系統)殺害屠夫,而當他從冷血、沒有感覺的暴力之中醒覺後,逃離家園,來到阿玉(湯唯飾演,我真喜歡她的表演,在唐龍身份曝光,她於家中整理包袱要逃難,而惶然地在門後問唐龍如果當初他遇見別的女人,他留不留下來的演繹,真是夠味)所在的此地,展開劉金喜人生(他謝謝阿玉讓他當了十年劉金喜的一幕,十分之動人),而後卻又到櫃坊去,遇見兩名凶徒,不得不格斃他們,也因此惹出徐百九云云(所以我們用另外的詞語來說,就是蝴蝶效應吧)。

  唐龍此話不假。證諸此後因徐百九的鍥而不捨,使七十二地煞來到純樸村落展開大屠殺,更見得人無自性的推論。一切只因徐百九不肯放過持續練習、正在當一個好人(好村民、好丈夫、好父親)的劉金喜。

  而徐百九的固執,其實是一種自我性的逼迫(他真正不想放過的人是他自己啊,所以其衍生的幻影緊緊盯住他)。他需要反覆地說服自己法是最重要的,以否定他內在深處對人美好那一面的深信不「移」。這是由於徐百九被深深地戳傷了。他無以扼抑地陷溺在當年那個男孩留給他的破壞與傷害(他害怕自己又錯信了人、縱放了惡)。以致於,後來的村民之死,幾乎可以說是徐百九的罪孽。

  此一人人相關的論述,不單反應在徐百九和唐龍,還可以輻射往其他。這就是你傑出的地方了。你在幾個細節巧妙地安插了讓徐百九對人之信的猶豫與懷疑(「法如果不能讓人當一個好人,要法何用?」),在偵察的過程中,徐百九一點一滴地完成了再轉向(迴轉他原來相信人的那一部份)。譬如其丈人賣假藥(但無害於人身),徐百九堅持法不容情,硬是辦了丈人,導致其自殺身亡,譬如當徐百九帶領人馬進入村落時聽見耕種者翻土時的歌唱,進而得知他們吟唱的是希望那些土裡蟲啦蟻呀能夠無恙,乃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憐惜態度,於是徐百九無可避免地傾向於「法到底是不是比人重要呢」的大哉問。

  你對武俠裡人的辯證,我是非常喜歡也非常佩服的。經過對暴力的省思(這裡的武藝都是絕不優美的殺人之事,你讓唐龍自斷殺人之手,是極有深意的處置,而唐龍之父將唐龍心愛的馬殺了且讓唐龍吃下的作為,還有最後唐龍之父逼迫唐龍之子吃豆豆的殘虐景象,更牽涉、干連著家暴氛圍),探索法跟人到底孰重孰輕的議題,俠便往後走了,走向了人(有立場的人、有缺陷的人),而並非簡化正義或一昧逞兇鬥狠的英雄主義(你只想返回日常家居的英雄,對我來說,比張藝謀概念化的、統一化的《英雄》那是好太多了):他可以是一個殺人不手軟、卻在孩子啼哭中猛然醒覺自己之惡、而潛形匿跡的殺手,他也可以是一個躑躅於人性兩端(好與壞)、還不懂得自己究竟要什麼、但為了防堵邪惡的繼續拼死拼活的捕快──

  好與壞、善與惡在你的調度之下,就有了繁複錯綜的光影與思辯。

  你且套用驚悚電影、偵探小說的格局,猶有甚者,你經由徐百九這個人物老實不客氣地搧了只求表面正義或既定法律程序、遺忘掉人之核心的「偵探」典型一大巴掌。

  所謂追查真相,在很多時候,都會再引發悲劇的生成。真相從來不會只有一種。真相會因為人所處的位置而有所不同。真相並非放諸四海皆準的。相反的,它很可能只是某種觀念的裝置。你讓徐百九此一擁有細密觀察、邏輯推演、豐沛想像力的人物,經歷了反偵探、反俠既定認知的路途後(他最終協助唐龍假死以躲避七十二地煞,並與他並肩作戰,對付教主,及唐龍之父),也就懷抱著更深、更廣的人的美麗價值。

  而你在《武俠》做另一鮮明陳述乃是對「武」的解構。

  你以科學、醫學的觀點去談論武的成立之可能,大量穿透身體內部的鏡頭,非但交代武術如何去破壞人體(多年前《致命羅蜜歐》也玩過這類內部攝影的花樣,只是不若你有一武與身體的緊密論述),更啟示、告誡其技藝(暴力性)的可怕。只是這裡有個問題。當你以內部透視、或各種分析術語(你還真能虎爛,什麼密度、質量之類的偽科學論述,的挺唬人)的現代科學解讀了武俠時,我個人認為這反而讓武俠的「武」失去了隱喻與詩意。

  它變得只是一套現實機制的東西,變得很容易解釋,而缺乏了某種透過武技作為隱喻以探討人物性格與命運的詩意性。唯你終究是電影大家,出手非凡。你對武與人的結合並無太多想法、形塑。但在電影語言底,你則露了讓我欣喜的一手,特別是尾聲的雨中大決戰:雨滴在唐龍持刀、剩餘的右手,像在洗滌此人物之罪,還給他清淨之手(這隻不再是殺人之手,而是救人之手),還有天打雷劈(成全報應之說、也免除唐龍弒父的同時,你也給了它現實的因由,畢竟教主全身插滿針,雷不擊他,還會找誰去),以及徐百九最後的眼淚(他的分身看著吐血、心安理得死去的本體,流下眼淚),都細細地鋪陳了自然、隱喻和人物之間的神祕關係。

  此外,隱這個字,幾乎可說是武俠文本的常有命題之一。看電影《功夫》或小說《城邦暴力團》,都在這上面有極驚豔的著墨。張大春更直接這麼說:「那些稱俠道義、愛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為了助人,一旦慣扮英雄,便難免不會把這當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於是乎隱匿,也就是把當英雄的慾望取消(棄俠絕名),改以回到生活,當真真切切的一個人。如此便摒除了天下淑世一統之觀。唐龍自是體現此精神的最佳範本。

  有趣的是,關於藏躲,關於身為西夏人血脈唐龍「脫胡入漢」的身份轉換(駱以軍在《西夏旅館》反覆周旋的意旨之一),不由得讓我聯想你有意圖於「生是什麼人」(唐龍:不想是二當家當唐人作龍的龍)做一番秘密但煞是深刻的尋索。

  然以下的部分可能就是我的多想(過度詮釋)了。亦即,設若教主(找演過獨臂刀客的王羽擔任後來以獨臂使刀的甄子丹的父親一角,我老覺得裡面有一種傳承和推反共在的意味)是代表大中國正統意識(也就是說「你身上的血出自於我,你就是我的」這種蠻橫可笑無聊的父權思維),而另組自己家庭的唐龍是背叛、行自己之路的台灣或香港(後者是水深火熱啊,觀諸近來香港政府對香港人的介入、干擾與打壓之種種,便見得其權力迷信的野蠻行為),你真是不容情地展演了老大哥或老大爺(家暴者)那種瘋狂、陰翳而暴虐的面貌啊…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寫於100,7,23

 

  ──100/7/22,晚間八點四十五分,《武俠》,今日秀泰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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