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一直以為夏宇是雙生的,不止是因為她擁有另一個發表流行樂詞的李格弟之名,而是詩集的呈現往往也有雙生裝置感,譬如《摩擦.無以名狀.》係從剪拼《腹語術》得來,《這隻班馬》與《那隻班馬》根本是同體分身,《第一人稱》每張照片下僅得一行詩,最後將之集結成一小冊作為附贈書,《詩六十首》後是《88首自選》(2013年的初版到2017年的四版在內容上幾乎完全不同,乃是綿延生長的連續狀態),根本就是數字連體嬰,還有粉紅色中文與黑色英文一起現身的《粉紅色的噪音》,與及詩集前後顛倒唸都是一樣的《Salsa》等等。
《羅曼史作為頓悟》、《脊椎之軸》為夏宇的第十、第十一本繁體版中文詩集,我也覺得有雙生性,主要是兩本詩集的主題充滿著情感的描繪,恍若一部分成上下集的愛情電影,以靜默的型態在顱內播放──我不禁聯想起奈德班森 Ned Benson編導、潔西卡.雀絲坦(Jessica Chastain)主演的《因為愛情:在離開他以後》、《因為愛情:在她消失以後》,經由男女主人翁的雙視角去望穿悲傷、生活與情愛的本質。
《羅曼史作為頓悟》與《脊椎之軸》亦有關於愛情並混合了詩歌探索的兩種視野。
前者非常臨近現場的去寫各種現代的日常場景、詩歌和色情的直擊,以及強烈的情緒反應,如〈羅曼史作為頓悟〉:「要知道事件正進入一種雕塑性/真實緩慢如同人體脂肪的堆積或剷除//羅曼史作為脂肪就像脂肪作為羅曼史」、〈混凝土興奮〉:「生活傾向水/攪拌混凝土/樂於顯示是不可穿透之物/被道德風俗和戒律保護/話題是為了覆蓋和包裹/共同完成此一不可穿透」、〈反音樂性:我的詩無所事事〉:「我的詩無所事事/單純渴望詞語」、〈反音樂性:重新安置翻新或更改〉:「可是你一定知道讓夜浮起來的我/那是些無所事事的詩//不適合抱歉/不適合惆悵/不適合抵抗」、〈反音樂性:過度盛大〉:「我們一次需要幾億個精子嗎/過度盛大而無益的社交/只有一個被選中了/不幸孵出一個擬人派大師//一邊讓自己置身於那些美妙的矛盾中/一邊與填充浣熊說話/保持與這熊形填充物狂熱的眼神接觸/填充浣熊保證視你為謙虛的蕩婦」、……
後者則拉得很遠,再大的傷痛都變得淡薄,好像從來不曾存在,從激烈張揚的情感表現,退向更遼遠廣大的邊界,致那些消失的傷心史,句子變短,文字也轉為輕描淡寫,詩名且以每一首的第一行姑且定之,似乎隱約指出詩題不過詩外之物,於是整體顯得更為簡鍊潔淨,如「撫摸袖子/尋找紡織品顆粒/撫摸身體/尋找呼吸的顆粒/聽一把弓拉響幾排纖維」、「你說你的心有一個窟窿/我就挖我的心去補你的窟窿/窟窿補好了你離開/剩下我的被挖空的窟窿/僧侶餵養/整夜狂風」、「行李丟到火裏/看船遠去/落日一秒一秒/要直到/月光下/才擁有被遺忘的權利」、「這物遍布毛細孔微血管/因快樂和悲傷這物痙攣/這物體體積不變/可容量變大了/與自己的深奧相反/只想去更淺/這物分泌大量眼淚/在正面/在最表面」、……
兩本詩集也就有濃淡遠近、互相辯證對話的層次,但同樣都是將抒情催到了極限。且《羅曼史作為頓悟》的開卷與終尾為〈羅曼史作為頓悟〉與〈反音樂性〉,都是長詩,《脊椎之軸》相反,每首最多不過10行,明顯可見是長與短兩種版本的變奏。而頓悟是一種長久的體驗累積、卻僅在瞬間綻裂開來的領悟,它是短的,還是長的呢?至於脊椎,分為33節骨,在人體中僅只一段,但又堅固又能具備柔軟的彈性承受著大部分重量,是身體主要結構,《脊椎之軸》也收有33首短詩,夏宇將詩歌看做人生命軸的巧思寓意,教人嘆服不止。
兩本詩集裡對詩歌抑或更本質的語言的凝望,前者有〈一長串的獎勵從現在開始〉:「生活充滿隱喻/保證你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明誠〉:「只有詩露出破綻/詩作為破綻近乎完美」,後者則有「我想把人類的言語/比作磨坊裏的驢/可這比喻使我羞愧至極/言語配不上苦難/對不起那驢/無法描述 於萬一」等,在在都能明曉儼然現代詩母神的夏宇,始終沒有視詩歌為最神聖之物,也因此其詩歌也總還在推進演化中。
兩者的書封亦有奇異的距離,《羅曼史作為頓悟》相對平凡溫暖,紅色手套守護如心,《脊椎之軸》則處處驚喜,白紙白字,像是無字天書,得找對的角度與光線才能閱讀,而且內頁獨特的凹凸設計,使得正、反面都足以成詩,也如同雕刻,每個字都是對白紙的重擊。另外,老是能將非常普通的成語變化得極其特出的夏宇,在《脊椎之軸》更是寫出「重要的是你的悲傷/你沒有帶走/留給了我/悲傷的奴僕喜愛成語/我喜新厭舊好逸惡勞/我作繭自縛/鑿壁引光」,所有舊的詞語都被她發明為全新的光啊。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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