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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相遇〉在《文字壯遊,出發 與抵達:桃園縣第十七屆文藝創作獎得獎作品集》  

   一,當風景回返的時候

 

  你並不喜歡照片,更討厭錄影。但你送家人上國道一,往桃園機場出發時,妹妹始終用她新買的htc手機進行攝影,拍下一切。你拿妹妹沒辦法,只得隨她去。但實際上你相當厭惡任何拍攝的動作。即使是友好的意圖,你都本能地抗拒。

  那應該是某種類似癖好的習性。或許稍微嚴厲點來說,是抵制視覺的侵犯與業已發展為固定模式的諸多可笑行為,譬如拍照一定比YA,譬如趕景點、走馬看花的旅遊姿勢,譬如猛血拼、買紀念品的無意義浪費,等等的。你也著實不懂為何要不斷地拍照、錄影,忙著用機械的眼睛去觀看世界,而不是憑藉自己真實的視聽、五感去記錄、延伸和持續辨識所經受的一切?

  離開國道,接往機場公路,速度降到90。妹妹還在旁邊訪談似的問你會不會想她。你當然乖順地點頭。妹妹又問你,那老爸老媽呢,想不想啊?你只得又認命地搗蒜。你對嬌蠻、差了七歲的妹妹莫可奈何,幾乎是百依百順的。後座的你母出聲,別跟哥瞎鬧了,他在開車,讓他專心。妹妹嘟起了嘴,不高興地、含糊地說了些什麼。

  忽然!右邊有鮮黃的一抹影子極速奔過。

  你差點要誤以為那是一頭豹或老虎什麼的。但其實只是一台照妹妹的評語是非常熱情地想趕去投胎的計程車。它猛烈切入車道,時速至少有一百二,揚長而去。妹妹大喊有沒有搞錯啊,有夠囂張啦,我拍到了哦,我要放到YouTube,讓網友公幹它的危險行徑。小心,別跟這種的搶道,你父則在後座提醒。你當然曉得,你們不趕,十點飛機,現在才七點不到,綽綽有餘,沒必要拿命跟它搏。你母則又叨唸著妹妹,女孩子家,說話這麼粗魯。

  隨後,你們看見,一台歇在路邊的警車亦火速發動,閃爍的燈光亮起,獵人般地追往那台金黃老虎,飛快地絕塵消失。警笛聲傳到耳朵,頗像偉大進軍的節奏。妹妹高聲歡呼,正義的時間到了啊。你啼笑皆非。

  總之一路上就這麼也不知道是吵吵鬧鬧還是感情特好的到了機場。

  沿著路面的指示,你把車駛到停車場。下車時,天邊微亮,風是一群可愛的小動物,在身邊兜轉。你幫忙把家人的三個大行李箱抬出,妹妹還另有一個小的,三個人手上且都拎著一個包,你父那個是替妹妹拿的,她明擺著就是要去大購物。你看著就很想說些話。妹妹卻忽然對你搖搖指頭,不要說,不准有意見。你暗自嘆氣。他們主要目的不是去看藏王樹冰嗎,又不是去東京,幹嘛拎大包小包。但你猜妹妹會這麼說:沒關係,有備無患。反正搬拿的人從來不會是妹妹,她自然不在意。

  依照佇立的指示,他們走進鷹架、施工棚的狹隘路徑。妹妹說,為什麼我們的機場要這麼老舊,東西這麼多,很麻煩哩。你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道是誰弄了這麼多箱啊包的,但你選擇繼續沉默。你父則說,航廈在整頓,以後就會很好。妹妹嘟囔,最好是。你們順著坡道往下,搭乘電梯往上,費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抵達入關處。你一身汗。妹妹拍拍你的背,臉上裝作感性的表情,你不但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苦力。你報以苦笑。

  旅行社的人已經在那裡等著,接下來沒你的事了。但妹妹還是扯住你和父母一起拍個出發紀念照。你一臉厭惡。你妹妹堪稱演技派,立即鼻頭一皺,眉心緊蹙,泫然欲泣,她說,搞不好這是最後──她還沒說完,你母就已呸呸呸好幾聲。你父也開口,淨胡說八道。妹妹還要說呢,你立刻投降,並和妹妹談好條件,拍完就先閃。你真高興自己有稿子要趕,不可能跟他們一起去日本。否則光是想到和妹妹在不管是宮崎還是山形什麼的一直比YA拍照,你就覺得頭昏想吐。

  麻煩旁邊旅行社的人,留下四人合影後,你逃難似的離開。

  而你並不知道的是,一個星期以後,當你在夜間來到機場,再見到家人時,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只因他們搭上飛離日本的班機沒多久後,311大災難即發生,他們剛剛起飛的仙台機場近乎全毀。一個巨大的報廢品。

  在你確認到父母和妹妹推著行李走出來以前,心中充滿各種祈禱,你懇求他們已經平安地搭上飛機,千萬不要有任何延誤、耽擱,希望他們能夠平安地返回島國……終於,你看見了,那時你彷若正在經驗史詩式的重逢,你多麼狂喜於他們的安全著陸啊。而他們卻還一派輕閒,一點都不知道你內心的波濤洶湧,不懂你對世間所有神祇的感謝,讓你還能再一次珍惜與他們身為親人的緣分。他們顯然並不知道地震和海嘯之事。而你從此保持著驚醒狀態:即使是煩膩的、習以為常的家庭風景,都有可能莫名其妙、瞬間粉碎,只要機遇一個不對,事情就會完全轉向到毀滅──

  這些衝擊性的感受,你後來才能完全地體悟。你才明白照片的意義,那些對逝去時光的永恆追索,那些昨日的復刻,那些最好的,記憶的調度。而機場也就成為無常的轉運站,你始終懷著敬重而肅穆的態度進出,不再視若無物。

  機場:命運正在此地繁複地編織,而有的遇見,有的正加速偏離……

 

 

  二、世界以逗點延續

 

  你會認識逗點人是個意外。這個逗點人可不是村上春樹將形而上存在轉換為具體物比如電視人或Little People那類的東西。逗點人確實是人。他是逗點的老闆。他當然有個人類的名字。但你喜歡稱呼他為逗點人。

  逗點,意指逗點文創結社。這是家根據地在桃園的出版社,小成本、印製量不高,專出一些冷門詩集、文學小說,成立不到一年。光看它的名稱就很特別了,文創是塊大餅就不說了,後頭的結社,頗有團結一塊、互相依靠取暖的意味,挺溫馨的其實。至於逗點兩字的意旨就很明確了,那表示一切都還在持續著,沒有中斷,也絕不終結。

  這種綿延的、始終在進行的姿勢,你覺得踏實而迷人。

  就在這種你相當相當欣賞和敬佩逗點的情況下,你和逗點人在機場巧遇。

  逗點人在月中的時候去了一趟歐洲,兩個星期左右回來,正要返家。你則是碰巧要搭機,剛剛抵達機場。你們在停車場的通道,望見彼此,眼中都炸開絢爛的驚訝──

  你們曾在某些書籍發表會見過面、打過招呼,是確認過彼此身份的點頭之交。

  嘿!他遠遠地指著你。你對他揮揮手。他馬上跑過來,跟你站在豔陽底下哈啦。他提到放了個假,問你去哪兒。你說要去對岸參加現代詩研討會。跟著你們討論近期在島國忽然進入詩集爆炸的時節,每個月有十幾本詩集推出的現象……

  逗點人相當熱情。即使不是他們家的出版品,他亦樂意推薦,替他人作嫁衣。這個胸懷真難得。在這個冷漠自雪自掃的年代,這樣的傻子已經不多了。或者說太少了。多一個是一個。而且他並不懷抱一種權威感、武斷性。他對各類型的創作都非常歡迎。逗點人是相當柔軟的。他現在就說到一本有點怪誕、雜揉了嚴肅文學與武俠的跨領域小說……你衷心喜歡逗點人對書的殷切與滿滿的溫暖。

  與其說他身為一個出版人,還不如說他是個把出版當作一種實踐美學意圖裝置的行動藝術家。雖然你並不是每一本逗點書的內容都喜歡──有時你亦懷疑是否真的有促使其降生的必要,包括幾本學生詩人的詩集,不過他說,得給年輕人磨練的機會啊,實際上逗點人才三十歲,自己的事業亦很需要生存的機會──但每本詩集的出版,他們都在封面和文案上多所斟酌,雖然經費有限,但每每都端出最大誠意,讓你一本接著一本的買。

  在你印象所及,並不記得桃園有什麼出版社。這類的藝文公司皆分佈在大台北,其次就是台中和高雄。逗點文創結社可說是相當獨特的例外。你且還覺得它的水準直可跟一些著名的出版社分庭抗禮。

  逗點人帶著逗點,在文化的邊境,堅韌而愈來愈璀璨地,正在崛起。

  你想起唐諾說(還有人可以比他說得更好嗎):「所謂的專業技藝,指的並不僅僅是某種求生維生的無可奈何技術而已,這是人在世界一個踏實的位置,是你得以持續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一個基本視角,持續非常重要,只有持續才是進展的,才能慢慢看清細節,發現不同,讓原來隱藏的一層層浮現,讓世界不因為你自身的捉摸不定永遠是一抹鬼影子、是夢境……」

  持續非常重要,你想,這應該也是逗點人或逗點文創結社的基本姿態與核心精神吧,更是它所立足於世間的踏實位置。持續始終是最重要的。你在十幾年的書寫人生裡,也在反覆確認這件事,下苦工,認真地鍛鍊所有的細節,此外無它。關於書寫的種種,包含出版領域,莫不如此。沒有捷徑,沒有法門,就像眼前正在整修的機場,在它以嶄新、強壯的風采再度面世前,它就是得這麼灰撲撲的,像個不起眼的醜小孩,經過長期的調整與建構,以尋求後來的美麗與盛大,絕計不可能憑空而來……

  最後,你和逗點人都還有自己的風景要經驗,在握手微笑道別後,你們各自踏上自己的逗點與機遇之路。而你期許彼此都能走在只有持續才是進展的道路,堅定而不放棄,即使遍體鱗傷,但仍然走著,走著,在路上,在進行飛翔的場合……

 

 

  三、在雨的時光中共舞

 

  你和她將要有第一次真正的見面,在機場。她是一名網路詩人,生活在美國。這兩年來,你和她保持著blog、FB的相互探訪和詩的往返。你對她十分傾心,再也沒法遮掩。這一次她回來,係有個出版計畫要確認。主要是你這大半年來自告奮勇去向幾個出版社推薦她的詩集,最近終於成功。她乃決定回來當面簽約、談出版細節。當然了,另一個重要的事,是和你碰面。老實說,這讓你相當的緊張與焦慮。

  你早早便到了,且頻頻地、無意識地盯住出口的即時播放螢幕、自己的錶和大廳的鐘,眼睛來來回回,忙碌不休,恨不得有命令時間立刻進化到她現身的完美時刻。你把自己搞得很煩躁。你的心思很不安定。理由就是──

  她要回來了,回來你的島上。你知道你得留住她。但這可能辦得到嗎?

  在熙來攘往的,旅人的場域之中,你構造起來的信心,正一點一滴的潰散、分解。你一會兒覺得空調太冷,一會兒又覺得太熱,冷汗和熱汗交替地在你的身上出現,簡直像在下紅黑色的象棋彼此廝殺、取代一樣。

  而她的班機已經抵達,已經!

  出口處慢慢吐出人,你幾度按捺不住要從椅子彈起。但你不允許自己像個毛頭小孩激情如許。你用盡力氣,把屁股安放在椅面。時間以史無前例的質量,如大象般地沉沉踩過你的身體與感知。

  她的身影還未得見。她來了嗎?還是,她不來了嗎?

  你的視野茫茫,如被灰霧吞噬。你搖頭晃腦,逼迫自己清醒一點,別再胡思亂想。她都發來mail和簡訊再三確認過行程和班次了。怎麼可能臨時變卦不來呢?不會的。冷靜點,呼吸,呼吸,為她保持對這個世界的呼吸。你必須呼吸。

  然後,是她!你在螢幕上看見通道裡有一個猶如體內裹著易碎物的纖纖女子的影像,臉上掛著一副大大的圓框墨鏡,穿著白色的合身T-shirt,下頭是波西米亞風的繽紛長裙。你起身,再三確認。是她沒錯。你在fb照片裡看過她。你踏著笨拙而僵硬、沉重的步伐,去至椅席正前方,站在圍欄邊,瞪住螢幕裡的她消逝,再急切地將眼睛投向入境大門。你的手心濕漉漉的,像是有一千年的水聚在上頭。

  她走出來,優雅溫慢地把推車移到不至於擋到其他人行走的一旁,將墨鏡移到頭上,晶亮的眼睛露出,四處巡視。她正尋你呢。而你忘了對她揮手,只懂得呆楞當場,愚蠢至極地癡癡瞅她。

  她真的來了,從一個幽靈的形狀化作一實體的肉身,降生於島國。

  無須多久,她便認出你來。你們早在網路上交換看過彼此的一些生活照。你們本應是再熟悉不過了。而她那比月光更柔美的眼神,停駐在你身上。你全身乾燥地點點頭,設法扯開嘴角的一抹微笑,並指著走道的另一邊。

  你感到她眼中有千絲萬縷的什麼,正在細細、深深地纏縛著你。

  她對你點頭,然後太陽般絢爛微笑從她的眼珠子漫漶到唇上、臉裡。

  她移動。你也是。你同手同腳的沿著圍欄,閃過許多等待的人,視線緊躡她,去至入境走道的盡頭──往後當你們談論初見面之時,她總要取笑當時你從頭到腳都像個機器人的可笑模樣。

  而當時,你們站在彼此身前。你們站在僅止屬於你們的世界。

  她的第一句話,你承認真的是富有戲劇性,她說:因為遇見你,我才收穫了整個世界的顏色與形狀。但這是很美很美、也很真誠的、詩意爆發的說法,不是嗎?是啊,戀人不就是一首隨時都在發散、延續的長詩?

  那是你和她在機遇的場合。機場遂成為你們定情的場所。

  你們一眼就確立彼此的新關係。你和她都是如此,絕無踟躕。

  而走在你們剛剛發明的愛情路上時,遠處,天花板下起雨。旅客們驚呼起來,旋即一陣紛亂。但你和她並不如其他人一樣,覺得機場漏水是誇張的、使人厭惡的背景。相反的,你們居然有了一點點私密、浪漫的感覺呢。

  半年以後,她成為你的妻。你們回到機場,準備度蜜月時,讀到昇恆昌舉辦、置放在牆壁的徵文比賽首獎作品第一段:「這是金色的河岸,光線在此擁抱神、擁抱時間/日子如此豐滿,像是一道風從宇宙的邊沿/徐緩地吹至,在我們心中響起音樂/每一種音階都在水面的摺痕多情地跳著舞/遊客們穿過剛剛發生的夢境,從此變成懷人」,於是,你們牽著的手和心的深處也響起音樂,多麼美好至不可思議的相遇,你也有種擁抱神與時間、正穿過方才發生的夢境的滋味──

  她說:再來一場雨,我們就可以在水面上跳舞。你幸福地微笑,只顧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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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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