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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

 

  駱以軍寫過一本《我們》(印刻出版),記錄散落在各地,他的那些人渣兄弟們,以及他個人所珍藏、轉譯的各種光怪陸離、到處脫逸的故事。他像是個巨大的水母(當然這不並非特定指著他的胖大身軀說),或者是一種壯闊的環形廢墟(像是波赫士那篇短篇小說般的裝置、容量),裡面承載著無數神秘的火焰,無數的創造者與後繼者的火、火的複製,那真是無以計數的,你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去挖掘、虎爛出這麼多面對破敗與別離、衰老與死亡的猶如被暴力切割而切面如此閃亮、光滑的人間遇合。

 

  譬如〈悼念一個朋友〉寫到袁哲生,那充滿感慨一具備光華者的逝去。譬如〈一個女作家死之後〉提及三毛的死與他一夕之間因幾十通電話找他而在租賃處爆紅。或者譬如在〈隧道〉裡駱以軍剪輯般的說了幾個新聞,包含一個腦死的女主播,兩個勒死女老師的少年,以及跳樓的陳寶蓮,特別是後者被歷歷在目召喚出她的照片,那恍神的或妖豔的影像的大集合,猶如一生的瀏覽。然後,然後他下結論似的說:「這就是我們哪…」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間,在皇冠小劇場,第十四屆皇冠藝術節/The 14th Crown Art Festival(這一次標示著:青春,是一首革命的即興曲),這一夜是【可以演戲劇團】的《我們》。由謝宜靜、黃士偉兩個人的對手戲發展起來的一個文本。光是看他們的表演就是享受了。彷彿他們是燈,而你是飛蛾,你不得不一再,一再地投入他們所在的生命場景,去體驗被他們故事燃燒成灰的激烈與哀傷。

 

  他們是一對姊弟,雙胞胎姊弟,但在午夜前後分別誕生,所以慶祝生日方法從來都是等到那決定性的交換時刻:零時。一開始,姊姊的手在鐵門處欲開又不開,遲疑,躊躇,無從面對。終於,她推門進來,說起話來,將桌、椅擺好,還有蛋糕。這是個廢棄般的場所,灰塵與枯葉隨處可見。跟著,弟弟登場。他們開始進入對四十歲以後的理解、探討。姊姊的動作大剌剌的(像是一頭母獅)。弟弟卻總是雙手拳在大腿上,摳啊抓的(黃士偉把這些細微小動作處理得極為自然、可信),小心翼翼,容易破碎。他們的差異性很快就浮現。

 

  姊姊在法國旅居十幾年,即使他們的母親死去,亦從不回來。但去年卻遭逢情變,工作也丟了,人最糟糕的時候,她的弟弟遠赴千里,去把她帶回來。而弟弟呢,在生日的此夜,將所有應該交代的事務,包含房間鑰匙,保險和各種囑咐,例如該找哪位員警來承辦,他已經買下哪一家生命禮儀公司(以此名轉換葬儀社的新形象?)等等。並且跟姊姊坦承,他就要去死。

 

  於是在姊姊死拖活拖,一再和弟弟進行必要的對話(而非浪費的抱怨)時,這一家人,包含他們失蹤的父親,一個家族的歷史全都浮現出來。父母離異,姊姊跟著父親,弟弟跟著母親。有一天父親消失了,而母親從來不肯承認她接到通知去警局是去認屍。他們沒有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也無從斷定到底,到底那是不是父親,他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嗎?難以相處,嚴苛、忿怒而總是咆嘯的母親,讓姊姊早早決定逃離,而安分、認真後來當上老師的弟弟,卻承受下來,在各個方面都被磨損到極致,尤其是在母親死前的最後一段殘酷時光。

 

  姊姊一直想知曉究竟弟弟在哪一個瞬間有了死的念頭。弟弟帶著姊姊回去,回去那麼多那麼錯綜複雜的死的理由裡去,包含母親,包含他這一年來參加了七場半的葬禮,有學生的,有朋友的,有朋友的未出生的嬰孩,有初戀情人的(弟弟是男男戀),還有當然他們的母親,以及他收養的一條流浪狗也死了。他說去附近山上,挖了一個洞,將牠埋葬好時,回頭一望,周遭的房子都是亮的,只有他們那一棟是暗的(黃士偉說到這一段時,你感覺一種極度,極度的荒蕪,彷若自己也被拉到那裡去,看著黑暗的一張嘴等著自己再投身進去,空洞,而只是空洞哪)。他說有一天早上醒來,想去吃附近的早餐店,卻發現他們休息,那一天是除夕(多麼日常性啊,多麼可以觸碰的一種死的觸覺啊)。這是弟弟的死。

 

  那麼姊姊又是因為什麼活下來呢?在她在異國街頭徬徨後,在自己的房間拼命想著要怎麼死時,就因為弟弟那一通電話,什麼都還沒說,姊姊就已經知道是他。她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乎她。於是她被飛來的弟弟帶回島國。並且在這裡,把自己打開來,跟任何一個在酒吧認識的男人性交。她說,一無所有卻感到自由、無限。這樣的她懷孕了。她等不及要在他們生日交界的這一日與弟弟分享生的可能性與歡悅。

 

  然而,弟弟跳樓了。

 

  這是一個人的文本。越過四十邊境的男女對人生的另一種省思還有決定。兩位表演者能量強大到可以單憑對話、述說跟一些簡單的燈光、投影(弟弟死去後,姊姊把自己縮得小小的,這時右舞台的那間小房子在牆壁處投影預錄的弟弟的身影:他正在收拾物件的過程,一個一個的,最後只剩下一盞燈跟一張椅子。而黃士偉又走了出來,在影片播放完時,也坐在那張椅子上)就把這樣一個故事說得又好笑(弟弟認真的講述該怎麼辦理自己的後事,尤其是選擇葬儀社的那段)又哀傷(你感覺到謝宜靜所釋放出來的猛而且無比壯大的悲痛)。

 

  《我們》讓你欣賞而讚嘆的是:正面迎向自殺議題(生命自主權)的態度。弟弟在裡面說:好像人不應該不快樂似的,其實不快樂才是人的天性。死亡,並不是一種罪惡。對於把活下去太過視為理所當然的當代人們來說,這個文本提供了諸如《登峰造擊/Million Dollars Babe》、《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等電影所提供的另一種看待生命的方法。活著不能代表一切。怎麼離開怎麼死也許才是更接近存在的證據。

 

  雖然《我們》仍舊在劇末有所閃躲(像是以策安全般的),把姊姊最後讓弟弟從陽台跳下轉變成這些情節是姊姊的想像;她回來時,弟弟已墜樓。但這終歸無法抹除文本對死亡的辯證性。何況,她說那是他的體貼。是啊,應該是種體貼吧,讓姊姊用不著去面對究竟該尊重弟弟的意願,還是強迫弟弟為了自己還有腹中的孩子活下來──那種在現場的劇烈的疼痛與撕裂。

 

  你一瞬間想到渡邊面對直子自殺時的思緒:「我們藉由生這件事同時在培育著死。但那只不過是我們不得不學的真理的一部份而已。直子的死則教給我這樣的事。不管你擁有什麼樣的真理都無法治癒失去所愛的哀傷。不管是什麼樣的真理、什麼樣的誠實、什麼樣的堅強、什麼樣的溫柔,都無法治癒那哀傷。我們只能夠從走過那哀傷才能脫離哀傷,從其中學到些什麼,而所學到的這什麼,對於下一個預期不到的哀傷來臨時仍然也毫不能派上用場。」(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賴明珠譯,時報出版。)

 

  而你多願意再讀讀駱以軍的〈喪禮進行中我暫時離開〉:

           我從課室窗外的蔭影踩過

           第一回低頭疾行

           第二回偷眼覷妳

           十三歲澄澈的想望

           沒有意外

           一開始就是一群人裡

           沒有著彩的那個

           今後永遠稀薄成影子的肩架

           還有眼神

           我依約而來

           踩著走廊沁涼的樹蔭

           和時間的倒影

 

           來回兩趟

           為的是告訴妳這以後一切發生的經過

           十六歲那年來潮

           十七歲那年故意失去童貞

           伏在男人的胸膛假哭聳動著

           猶是十三歲女童的乳房和肩膀

           十九歲愛上鄧肯

           並且會抽菸

           「先告訴我,我最後是死於那一種死法?」

 

           走廊上的蔭影開始哆嗦

           慢慢褪色成妳的顏色

           二十歲第六次自殺

           從此連死也倦懶

           ………

  (駱以軍詩集:《棄的故事》。)

 

  是的,這就是我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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