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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殤》DM  

  致金基德:

 

  米開朗基羅的《聖殤圖》,聖母捧抱著死去的基督,強調莊嚴與慈愛,但這樣的母子圖去至你的手中頓時化為煉獄圖像。在電影《聖殤》的DM上,我們可以看見對《聖殤圖》的如法炮製,但更多了陰鬱、絕望與灰暗的氛圍,彷彿那是沉重的受難記之顯影,而不是救贖一切的母性,相反的,你的電影一直以來鑽蝕的人物墮落風景便以這樣的圖像延展開來,形成黑暗裡的巨大壓力,足以崩塌作為人的所有美好信仰。你起源自米開朗基羅的《聖殤》,卻在冒犯、挑戰《聖殤圖》的本身,彷彿一種揭露,一種對宗教以下底層人悲慘世界的大誠實凝視,一種在恐怖裡綻放開來的靈魂美學構造。

  電影開鏡便處理了一場輪椅男使用機具吊死自己的戲碼。緊接著,就是討債人(李廷鎮飾演)到處殘害他人肢體以回收高利貸借款,手法殘酷血腥,絕無動搖,還會刻意在欠債者的老母親面前羞辱欠債者(不斷地甩巴掌),這些處理在在都顯示出討債人是個惡魔的事實(也顯示了被金錢操控世界的終極性恐怖)。同時,你還調度了那些被致傷殘者的恨意,他們吐露著希望討債人不得好死、施予各種酷刑的強大意念。

  其後,中年婦女(趙敏秀飾演)登場了。她自稱是遺棄了討債人三十年的親生媽媽,無論討債人如何羞辱,包括給她噁心的生物器官吃或強暴她(討債人的手探進裙裡,說著我是不是從這裡出來,我要回去,我要重新進去等等的),她都接受了(並唱兒歌給討債人聽,唱兒歌的場景在文本裡還有另一次,她坐在死者輪椅上唱著,以作呼應)。終於,討債人不得不承認她是自己的母親。只有一個遺棄小孩的母親才會擁有如此強烈的贖罪意志吧。

  你在這個部分埋下兩個細微得教我喜歡的暗示:母親總是瞅著討債人就流淚,以及她發狠似的編打著毛線衣。看到這裡,稍微熟悉所謂金基德風格的閱讀之人,也不難猜到你在玩什麼梗了。

  而就在討債人適應了母親的存在後,他的惡魔狀態開始崩解了,就在此時,在他結束討債事業的最後兩樁案件裡,他分別遇見為了讓自己將要出生的小孩而放棄玩音樂、自願犧牲雙手以換取高額賠償金的年輕爸爸(受難與獲取幸福的猛烈循環),還有個在即將被拆解的老舊社區奮鬥五十年最後什麼都沒有的大叔從七樓躍下而死──那段鏡頭是這樣處理的:在大樓側邊的曲折樓梯場景裡,大叔往上,討債人往下,我很喜歡這個調度,總覺得隱喻了天堂與地獄同在的神祕現象。讓我佩服也感到神奇的是,在討債人相信自己擁有母親之時,不但撞見兩名徹底接受現實的欠債人,他久違的人性亦復還。這個安排正你的影像語言所能製造的巧妙翻轉吧。

  謎底逐漸明朗──中年婦女把打好的毛衣帶去一個上鎖的小工廠,裡面有台平放的冰箱,猶如棺材,她打開冰箱,失聲痛哭。而後,她又要求討債人在他推落某一欠債者使其跌斷腿的廢棄大樓前種植一松樹,且要求她死後將之埋葬於此。跟著她又自導自演地演出受虐與失蹤記,讓討債人焦急地到處找母親──有一幕我認為你做得過頭了,亦即討債人坐在片頭上吊者的輪椅(上方搖盪著機具的鐵鉤)睡死了,眼角有淚,而中年婦女輕聲地、咬牙切齒地對討債人訴說她復仇的心心念念,這裡你的解釋痕跡太過於鮮明,我並不喜歡。

  再來就是此片最末的關鍵點──中年婦女站在廢棄大樓裡,討債人在底下,在松樹旁,哀求著復仇者放過母親(討債人一直以為是某個想報復他的人想要傷害母親),甚至不惜跪著,伏倒在地,萬般悔恨地說著是自己的錯,這時,中年婦女的臉第二次動搖了,第一次是她走上廢棄大樓的獨白,她其實覺得討債人也是可憐的。而你的秀異能力在此處又有一驚人發揮,在中年婦女因討債人孩子般的哭求、露出遲疑表情時,後面有個早前孩子也被討債人損害過的老母親接近,意圖推下中年婦女。但就在老母親伸手時,她已自行跳下。這個場景裡有著極精彩的懸念,亦即復仇的無可終止,無論是那老母親,抑或仍舊決定跳落、讓討債人靈魂死去的中年婦女,都將導引同樣的結局。身為母親的意志,使她們的命運早已決定了。而我也不由地要想,確實再也沒有比韓國人更會處理復仇議題的民族吧。

  在探討金錢主義(現在真正在作主的始終是資本與經濟)對世界的作祟與危害以外,《聖殤》讓我動容的更是對母愛與人性敗毀的徹底描寫。但如果只是絕望與暴力鎖鍊的無法結束,恐怕我還不會那麼喜歡你的電影。在中年婦女死亡以後,討債人挖掘松樹旁的土意欲埋葬母親,赫然發現有一穿著母親所打毛線衣的屍體,這裡你沒有多說明,只是漂亮地在下一幕讓討債人穿著那毛線衣躺在中年婦女的右側,而她的左側則有那具已發黑的屍身。母子同穴共眠的因緣啊。這才是你最吸引我的本事。一點點在極限困境裡流動著的、難能可貴的溫暖。

  一如《援交天使》裡活下來少女跑去跟死去少女曾援交過對象性交並還回錢的洗淨作為,還有《只愛陌生人》在迂迴、纏繞的山路間那燭火性質的、紅眼睛凝視般的貨車後車燈所提供的微小溫度,《聖殤》也有這類影像呈現:討債人自行綑綁在某個受害人之妻行駛的貨車底下,在遠鏡頭的觀看,貨車後方拖著長長的血痕,很長,讓人無法置信血能有這麼濃、這麼長的痕跡(很魔幻的,讓我想起《百年孤寂》裡邦迪亞家族的長子亞克迪奧死時那道流過大半個馬康多、抵達母親身後的鮮血),那既有自我懲罰的意思,也代表著基督(人之子)以血滌淨罪惡的象徵。你的符號與思辯遂在如此影像調度之中,獲得最深刻的無言之言。

 

                  寫於101,12,05

 

──101/12/04,下午四點三十分,在真善美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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