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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卷14─17.jpg

             沈默/寫

 

  狼派武俠。很漂亮很威,也很聰明的武俠新路數設計與命名。所謂狼派,即實戰武鬥派。按喬靖夫的自述,係採用某本武術書裡的分類,一邊是養生、把功夫練成華麗之術的羊派,一邊就是生殺死戮、極盡實際格鬥技擊慘烈的狼派。

  而我一直覺得喬靖夫是個清醒的人。他相當明白武俠正處在什麼樣的頹景喪況,包含武俠為何會蕭條至此走入末世的緣由。是以,他非得擺脫既有固定老舊的武俠套路不可,他得硬生生炸出一條鮮活血路來──

  於是,喬靖夫結合融會香港動作電影與日本Jump漫畫熱血風格等等寫成《武道狂之詩》,那是有自覺地對武俠進行改造,寫出非典型武俠,寫出下一種武俠,寫出在此之前沒有人那樣寫武俠的武俠。

  當然了,他的武道跟司馬翎、黃易這一派的武道不同,也跟徐皓峰親炙形意拳傳人李仲軒的拳法道藝有所區隔,雖然彼此之間可互通有無、頗有貼近之處,但三者切中強調的地方還是不一樣的,司馬、黃的武道系譜是天人合一、宇宙至上論(與時間命運對抗,乃至於破解之從而肉身成佛破碎虛空),李、徐的武道是中國傳統武功如何練拳練出渾身的感應與意境的神妙闡述(如禪似法),喬靖夫的武道則偏向於將暴力視為未知的藝術,竭力推動筆下角色去捉摸、碰撞與闖越肉身的極限,從而揭開人之所以為人、人可以為人的深刻價值。

  我以為,喬靖夫的武道更接近日本井上雄彥《浪人劍客》式的武道。當然了,井上雄彥已經走得太遠,他業已使漫畫從通俗的面向提升到藝術的層次,他的宮本武藏在殺了吉岡七十幾人以後,經歷過受傷,逐漸復原,又前往另一個領域,如何引水耕種,與土壤、大地對話,傾聽並理解它們,進而使稻米生成,凡此種種,皆使得宮本武藏所抵達的精神境界無與倫比。

  《浪人劍客》最近幾集單行本,你甚至看不到宮本動刀用武,他就只是在凝視著思索著,他的敵人是水是土是天氣,明明沒有格鬥畫面,但我讀起來卻反而更是驚心動魄,超群非凡。也許可以說近期的《浪人劍客》根本就是沒有戰鬥描繪的戰鬥漫畫吧。《武道狂之詩》近來最有意思的修練當然是燕橫的山螺修行,他領悟到:「──『山螺』,在沒有人之處修練,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可是不止。還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沒有劍的修練。」於是燕橫收起劍,只用樹枝,甚至手中無物的去練劍。隱隱裡,喬靖夫與井上雄彥遙遙相對呼應著。

  說起來呢,李安拍攝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也是一部(幾乎)沒有戰爭場景的戰爭電影(Ben Fountain寫的原著小說《半場無戰事》也是一本幾乎無有戰爭畫面的戰爭小說,或者也可以說不正面涉及反戰論述的反戰小說),但它的每一幕都是在對戰爭進行思辯與拆解,每一幕都堅定地暴露了美國價值(白人財富、基督信仰)的虛偽、無恥、制式與荒唐(《偉大的蓋茲比》新世紀版、戰場版、幻滅2.0升級加重版?)。

  漫遊也似的士兵親眼見證奢華到了瘋狂程度、無知與裝模作樣到了令人髮指的美國本土份子的恐怖,小說裡這麼寫著,「……只是想到還要回伊拉克便覺痛苦,那代表又回到最不堪的貧窮,那就是他此刻的感受,窮,就像邋遢的遊民小孩,突然給扔進一群富豪中間。怕死,是人類靈魂的貧民窟。若能擺脫對死的恐懼,形同精神上繼承了一億元。他真正羨慕這些人的,是這點。這些人真好命,好命到可以把恐怖份子拿來當聊天的話題,而這一刻,他為自己悲哀,悲哀到想當場崩潰放聲大哭。

  《半場無戰事》竭盡所能地痛婊美國(夢),痛婊戰爭,痛婊好萊塢,痛婊帝國,痛婊基督徒信仰,李安的電影版《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沒那麼明目張膽地的婊美國系統的一切,他溫和一點壓抑一些,但骨子裡講的都一樣,都是對美國成為美國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與哀傷,對美國人居然還在發動戰爭且為戰爭尋求各種神聖美麗名目而絕望痛苦。

  有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你得勇敢地背對原來的世界,走進一個嶄新的完全未知的世界,才能夠理解你所離開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麼。喬靖夫筆下的武當派尤其如此,他推反了仙風道骨的舊有武當形象,給予一個如鷹似狼若虎的新樣貌,使得武當派轉生,變為不是武當的武當,包含主角群破門六劍也是,他們各有各的形塑與追求,同時也讓他的武俠一下子就脫離前輩武俠人的引力圈,獨自飛入另一個星域,展開自身孤絕的小說銀河航行。

  所以喬靖夫寫傷了老了的練飛虹:「──我還在拚命地練,到底是為了什麼?……練飛虹最大的恐懼,是有一天自己會死在病床上。有時他會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諦刀下,是否才最幸福?/能夠掃去他這種想法的,就只有童靜。練飛虹表面上雖沒說甚麼,但他已然將自己餘下的生命意義,完全寄託在童靜之上。」所以他寫嫁給荊裂的虎玲蘭:「當然還要練呀。他也跟我說過,不許我就此放棄武藝。……他昨夜說:『我不希望妳以後變成了另一個人。』/『只是我以後練武的目標不同了。』虎玲蘭此際又向童靜說:『我不再為了打倒誰,而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這個家而修練。』」所以他寫一路朝著絕對目標狂奔的荊裂:「不過荊裂並沒有武當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沒想過要誰臣服,也不是要消滅哪個不服從的門派。他只是想要證明自己最強;去攀爬那個從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卻已漸現眼前的極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燒至盡。/燃燒自己,也會燒傷親近自己的人。/可是虎玲蘭說不介意。她會擁抱這團烈火。/不管最後剩下甚麼。」……

  不理所當然地去寫武俠此前已經出現過的事物,而是去寫更多的可能性,更多被埋沒的細節,更多人的日常,更多人生處境、抉擇與歸宿,甚至為每一個人物的戰鬥賦予不一樣的意義。

  這不也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最後想說的,真正重要的事嗎──你知道你可以選擇,你知道你為什麼選擇,你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士兵也許能逃離教人挫敗與恐懼的無盡的戰事(死亡威脅),但他還是決定回到戰場,然而這一次回去的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他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戰,他不是為了美國而戰,他戰,只是因為自己,那是他願意投入其中的命運,他對戰爭有了全新的思維觀照,僅此而已。

  那是他真實的個人戰爭,而不是更大名義更多神聖氣味的美國戰爭。

  原本呢,我對《武道狂之詩》的評價一開始並沒有那麼好,主要是夢想、友情、正義、熱血、我要當天下第一這類的日系風味向來讓我很感冒,總覺得廉價無腦愚蠢乏味,再加上日本劍客小說系統佳作不斷出版,以及早十年前就已推出的《浪人劍客》,更令我有所輕忽,以為《武道狂之詩》不過是日系劍客的武俠功夫版。然到了卷14武當派跟政府勢力(明朝皇帝)對著幹被滅門以後,我才驚覺這系列分外地有意思。

  主要是,相信天下無敵稱霸武林之夢的武當派終於在明朝官府軍的轟炸與入侵下,徹底瓦解了。兩種天下無敵撞在一塊兒,哪一個才是真無敵?喬靖夫看似給了答案──畢竟武當被滅了啊不是嗎──實際上好戲還在後頭,武道的兩路人馬(姚蓮舟掌門一派,與商承羽另一派),前後都加入了預備政變的寧王麾下,「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真正的『天下無敵』,從來只有這一種。」換言之,皇帝老子未必就真的坐穩天下無敵的椅子,他隨時都會被扯下來,而武當的復仇者聯盟正虎視眈眈呢。

  這裡面,就可以看出喬靖夫獨到的意圖,他讓天下無敵之爭之辯躍升到新的層次。不再是一人一派的無敵,而是涉及一帝國政治權力的無敵。你的無敵跟我的無敵,一種天下跟另一種天下,究竟誰比誰更強,更舉世無雙呢?

  《浪人劍客》最精彩的的論述是:天下無雙是幻影。是的,天下無雙不過是執念,不過是人對天下失去想像力、將天下平面化的自我規限作為。實際上,你能擊敗時間,你能擊敗光與黑暗,你能擊敗自然,你能擊敗一座山一條河?

  所謂的天下無雙其實是有限的概念──

  但天下是有限的嗎,天下難道不是無限的嗎?

  井上雄彥在他的訪談集《空白》裡說道:「我想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相同的。明明有太多無限的事物,因為人類想要把它變得更簡單易懂,於是畫地自限,或是讓它變小、變得方便觀察,甚至方便搬運。……

  喬靖夫無疑也走在這樣的暗夜行路,摸索著天下是什麼,武道又是什麼。

  而王陽明現身也是《武道狂之詩》變得具有豐饒深度的表徵之一,譬如侯英志想要刺殺王守仁的描寫:「這個人,就像整片天。/而你要怎樣殺死『天』?……王守仁神色泰然。/心中雖有未竟之志,還有對蒼生的顧念,然而陽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無愧天地,足矣。」陽明所倡的知行合一不只是聖儒之學而已,也是喬靖夫武俠之道的體現。

  守仁與陽明二詞,自也是武俠的精神狀態,是故,喬靖夫透過王陽明的口說:「只為一己而戰者,永遠勝不了為別人而戰的人。」另外,他又寫:「虎玲蘭一直只視『物丹』為敵人,是與她愛人荊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與錫曉巖結識之後,她才猛然醒悟:仇敵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樣會為他們所愛而戰鬥。/──那我們互相攻殺決戰,到底意義何在呢……?

  喬靖夫對戰鬥意義的思索,以及對自我存在格局與定義的捉捏,都是對人與及生命的辨識與照看。他穿過了人生那些幽微難言的境況,轉嫁在歷史縫隙裡,捏塑出二十一世紀武俠的新語義新章節。

  而武道是人生(經驗與體悟)的轉喻,承載著複雜絕倫的生存事實。

  《逝去的武林》李仲軒講:「六部,就是上下左右前後。練形意拳的劍法,可不只是一根劍呀!方方面面都要有東西的!形意拳的劍法刀尖都用尖,但並不只是一個尖。形意拳又叫六合拳,六合就是四圍上下。還要練出隱藏的劍尖,一遇非常,可以八面出鋒。/練拳也是四面八方地練,一個鑽拳出去,在練的時候,不是只有衝敵人的下巴,全管。這樣才能隨機應變。……

  喬靖夫透過《武道狂之詩》四面八方地寫人,也寫人的四面八方──

  而四面八方,不就是一種天下嗎?

  喬靖夫實際上也是個練家子(確實精通武術,包括空手道和菲律賓魔杖),他練出了一家之言。練,是重點。練出了延續,練出了長期,練出了氣,練出了神,練出了境界,練出了溫柔,練出了明亮,練出了天地。

  李仲軒老人在《逝去的武林》又說:「比武就是比誰先知道,形意拳的後發制人,不是等對方動手了我再動手,而是對方動手的徵兆一起,我就動了手。不是愛使甚麼招就使甚麼招,要應著對方,適合甚麼用甚麼,平時動心思多練,一出手就是合適的。只有練拳時方方面面的心思都動到,在比武電閃雷鳴的一瞬,才能變出東西來。

  我想是這樣子的了,知道是一件最本質的艱難之事。

  而身體都知道,心靈都知道,技藝都知道──

  知道,是一種艱苦重複的錘鍊,是一種細膩深邃的思維。

  武俠是修練知道的技藝。

  武俠一直是知道的,天地不仁,唯人為仁。

  對萬物自然有情,就是仁。

  武俠不止是寫給人讀的娛樂作品,武俠是寫人的各種知道──認識理解人的總和,甚至擴充人的定義,從單一的人類觀點往外擴散,廣及非人,如曾經不被視為人的女人、孩童、同性戀、其他膚色地域人種、動植物等等。

  是了,武俠確實是對人的擴充。

  人可以是無限的,人不必把自己縮減為人類,人可以是生命的龐大可能。

  而武俠對各種各樣的生命,充滿同情悲憫愛憐。

  武俠乃仁的藝術。

  而仁,即是人的藝術。

  在「武當野望篇」、「破門六劍篇」、「愛與戰鬥篇」以後,《武道狂之詩》邁入了第四部曲,也是此一小說系列的最後一部──這一步會跨出怎麼樣的壯麗人性驚艷風景呢?我非常期待。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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