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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在地獄》書封(掃描版)

  十月二日,是《在地獄》的正式發售日,不過由於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金石堂汀洲店有場【航向武學烏托邦──《在地獄》新書分享會】,因為現場已然可以買到書,於是呢,忽然座談就變成首賣會。其時,有教主夢媧陪我前去,再加上編輯王君宇、與談者振鑫,以及兩位明日人辛勤地協助。而台下稀稀落落坐著不過兩、三人耳的參與者,相當冷清。唯此乃十分平常的現象,大多文學座談,從來都是人煙罕少簡直千山鳥飛絕(賣名氣的這裡先不論了,不過呢最近確實有些獨立出版社與個體書寫者能夠培養出一批願意持續追蹤者,相當厲害難得)。

  而所謂分享座談往往同樂性質居多──你出書了,我來捧場,我出了,你也不得不現身支援一下了,有來有往嘛。大體是這樣。當然我這邊的問題不小,畢竟我並不與他人過從親密,是以人數寥寥,原屬合理。

  我曉得自己走在什麼樣的路上,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反倒是居然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了聽我講武俠講《在地獄》而特地來到現場,並且確實買了一本,讓我動容得竟不知如何去面對這樣的閱讀心靈於是尷尬閃躲,實在是彆扭幼稚啊。

  我想,每個人都背著自己的地獄在行動在活著在苦苦惱惱人生的去向在憂傷著自我……種種,我並不比別人更孤立無援更千寂萬寞更被什麼文壇(什麼?現在真的還有文壇這種東西嗎?)忽略如陳雨航老師、逗點文創老闆陳夏民所說的(但萬分感激他們願意跟我說這樣教我靈魂要鼓動起來的讚美)。我如果深信這個行當自有其價值,無須依附經濟與市場價值,那麼就應該接受它的現況,適應它,必須明白到書寫的價值就在於那些在現實中無法不失敗、重複重複認識與體認到失敗的,一連串無消無竭的情態。

  換句話說,關於書寫的信仰,或許可說是對失敗本身必然具有價值的相信。

  這是長久的考驗。這是把書寫(尤其是武俠)視為志業的我究竟是否真的對書寫有著信仰、一關又一關的個人式試煉。相信原來就是殘酷的事,就是得在挫折悲慘軟弱痛苦困惑絕望中綿綿延延不絕不斷堅持下來的。誰不都是這樣嗎?

  而我們正來到一個人人都可以是食神的年代。周星馳透過《食神》這部電影告訴我們這個人可以等於神的道理,而人,指的是一般人,庸俗裡頭的人們,平凡的人們。換言之,《食神》的意旨更近似於:小人物也可以成為神。

  但我想,可是這麼一來,也就是人人都不是食神了啊,畢竟食神不也是人嗎?

  一抵達網路時代,人人都可以是「作家」(現在居然還有人把作家這個詞語視為神聖頭銜倒是頗讓我匪夷所思的),也就意味著作家的某種神聖性早已消逝瓦解。現在已經沒有作家了。只有一個個為了生活為了利益為了立場而大量大量寫下詞語的群。因為我們多的緣故,因為我們就是多,我們就是群。所以,書寫者的獨特性被抹去了,消失在更大更快速乃至更即時的群書寫裡。需要花費時間浸淫磨練與製作的漫長手藝都不合時宜。長詩與長篇小說也半退場(只剩下所謂文學口碑還在半買半相送的力挺)。又輕又短又快的新地獄年代全面降臨。

  陳玉勳的《總舖師》則把《食神》的料理對決往尋常百姓家更推進一步,最後的對決並非《食神》裡黯然銷魂飯(就是碗臘腸飯嘛)與頂級豪華佛跳牆的極弱對上極強之戰,而就只是蕃茄炒蛋(所有台灣媽媽都會煮的菜)以及菜尾湯(辦桌最後雜七雜八的東西總和)平凡與平凡的對決,最後還峰迴路轉地讓鬼頭師的一道投注料理手藝一切技法的無怨無悔勝出。陳玉勳到底是懂得技藝的重要性,一記回馬槍,讓人長期累積起來的努力與付出有著多一點的正視,而不止是毀壞式的、純以境界武斷地論述。

  境界必須被認識。認識就意味著:指認成為一門知識學問。你得學著去指出繁星般多的存有物,一個一個去弄清楚,去問,去構成,理解它們的深處。認識本就是種始終在此時此地凝視一切進行中的證人行動,始終都是在場證明的。

  境界有時候會採取手藝的拆解與抵銷的呈現。你得把那個手藝此前累積的功法全都推倒了,才有可能去至另外一個嶄新的世界。然而,要放下屠刀,你得先拿起屠刀,而且不能只是拿起,還要長久地用它,長久地殺生,你才能真正懂得放下的沉重、掙扎與解脫,否則那也只是個輕易的說詞罷了。而大多數人容易忽略掉前頭的艱辛困難,只懂得摘錄引用後來的成果與結語。當黯然銷魂飯、蕃茄炒蛋和菜尾湯那樣輕鬆歡快地被造出來時,它們還有將絢爛華麗去除掉真正恢復到純然的誠實的根本性威力嗎?

 

  另外,十月三日,我在奇異果文創尚有一場和奇魯對談的【從信徒出發到閱讀的天堂之門──唐諾與卡爾維諾】,此ppt最後結語於「打開天堂之門以後,發現/在地獄」。在地獄三個字是鮮紅色的:紅色是血肉,紅色是暴力,紅色是強烈的,紅色是心臟,紅色是熱情,紅色當然也是愛情,也是幸福的。紅色的在地獄,其意義依然複雜無比,指認著遠方與近處種種不好言說但又難以迴避的人性狀態。

  這裡的天堂之門牽涉的是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第四部杜王町裡那個荒木自況的漫畫家岸邊露伴的替身能力。天堂之門可以把人當作書一樣閱讀,任何秘密任何想法與歷史都藏躲不了,且天堂之門還能在被審視的人裡頭註解項目,比如不能傷害我什麼的──完全是漫畫家(同樣也是書寫者)的究極如上帝般威能的幻想。從這個漫畫角色能力天堂之門走向因為唐諾、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開啟的另一種關於閱讀關於文學信念關於書寫者信條誓約的天堂之門,我以為恰恰符合我對閱讀、書寫以及世界的理解。

  這扇天堂之門被打開以後,首先我認識到的,就是在地獄的事實──

  唐諾是這麼說的:「……此處盡頭的意思是,就像我們一開始講的,有時候、有些事,未來會變得特別清晰好像能一眼看到,未來成為單數、直路、只此一途,這不見得是因為它很靠近了,下個小時或明天一早就發生,而是因為當下的複雜性消失了,干擾的變數微弱了,某個東西、某一決定性的力量掙脫了原本拮抗它攔阻它遮擋它的其他東西和力量,或至少讓它們變成低矮無足輕重云云。看清楚某處盡頭,其實有助於我們對『處境』的進一步了解和確認,釐清一部分希望、幻想和夢境的界線,也許人還能比較沉著、比較正確找到『每天的工作』,這仍是有部分積極意義的。/事實上,盡頭的另一不變效應正是,由於某一部分未來的截斷,可做可想的事情變得比較少,現實中,我們反倒奇特的感覺悠閑起來,時間不減反增不是嗎?」

  Calvino則是這麼說:「……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真有一個地獄,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不再受苦痛折磨。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以及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讓它們繼續存活,給它們空間。」

  作為我稱之為雙諾兩位書寫者的信徒,我總是不得不一再認識到自己有多麼無能脆弱微小卑怯可恥。那個膚淺歪斜又軟綿綿的底蘊就在自己的裡面。一切邪惡的源頭。我到不了無欲而剛。我始終抱著慾望活在這個慾望被價值化被價格化的世界。過多的資訊催化我的惡意與悲慘,而資源太少的現在則是摩擦壓迫著我的信念與意志。彷彿我正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更無法作為一個堅定而誠實的人。

 

  《在地獄》我寫著六個各別準確隱喻某些事物與狀態的人拒絕地獄、與地獄對決,而終於又在自身裡面發覺地獄的無止無盡(看似墮落墜落,但又何嘗不是升空回到天上呢)。我試著把面對世界許多哀傷暴力憤怒憂愁困惑惱恨憎惡……全都寫出來,寫成被武俠含括著的種種主題樣式,如生存遊戲文本、海洋小說、漂流小說、神怪小說、奇幻小說、人與天地自然的關係等,我試著以武俠逼近當代人的真實處境。

  武俠是對現實的隱喻,武俠被太多人輕忽掉的、它實在具有的深沉面向。

  好像一直是這樣子,武俠已經被太多定見與刻板印象鎖死於某個範疇。是的,被固定化了。武俠只能這樣寫,只能配合服務大眾的娛樂口味只能在江湖(好像依然有人相信大眾就是江湖就是野的這樣的預定性概念),只能是屬於類型小說、非得遵守公約不可的武俠。但為什麼呢?為什麼武俠只能是這樣子,武俠不能走向別的路,它的起點確實是從通俗與大眾出發沒錯,但其後難道武俠不能踏上別的路徑,更歧異的更繁花繚亂的無人行經的小徑嗎?我對此深深迷惑且不滿。

  我總要思索著,武俠是不是可以甩脫被規限於類型小說的命運?是不是可以扔掉那些附加的閱讀、書寫條約?是不是可以背對著己身被完成的娛樂性,朝向更深沉自由而絕處的境地走去?是不是可以更凶猛地確認自身的獨特性位置?

  真正重要的,始終是武俠對武俠本身的摸索探勘。而它已經被忽視歧視得太久也太習慣了。武俠對武學的設定與企圖比其他文類都更有本事能夠突破拉升到宇宙與最佳隱喻的層次。但似乎沒有人注意這一些,也不在乎。唯這麼一來,或許我已經不得不背棄整個武俠史,重新製造一個新起點,好前進到並容納我所目睹的只有武俠才有的、整座窮凶極惡、無人聞問涉足的創作曠野。

  唐諾說得幾乎是無法再更好了:「……我一直相信,人的書寫(包括人的思維),真正來說只有一個位置,那就是書寫者的此時此地,一切都從這裡開始;書寫者的工作,是要奮力說出此時此地,也許不能是一整個世界,但至少是我在的、我所經歷這一截時間裡的這個世界。」Calvino則留下如此壯麗的備忘錄指示:「過分野心的構思在許多領域裡都可能遭到反對,但在文學中卻不會。只有當我們立下難以估量的目標,遠超過實現的希望,文學才能繼續存活下去。只有當詩人與作家賦予自己別人不敢想像的任務,文學才得以繼續發揮功能。……文學的重大挑戰就是要能把各種知識,各種密碼羅織在一起,造出一個多樣化、多面向的世界景象。……他選擇小說作為可能涵蓋整個宇宙的文體,光這件事本身對未來而言就充滿了意義。……宇宙與虛無:我會回過頭來談這兩個詞;兩者往往合而為一,文學的目標則在兩者之間來回擺盪。」

  這的確是我正在做想做的事,我正在用武俠說出我眼中的世界,我所置身的此時此地,我所看見感覺到的宇宙與虛無。而我也確實賦予自己別人不敢想像也不敢相信的武俠書寫任務。我嘗試著把對宇宙與人的認識都放到武俠裡。我以武俠作為隱喻迂迂迴迴地並不直陳的但仍舊深刻凝視地去寫出,我所在的世界,即使它愈來愈擠壓窘迫業火焚燒愈來愈像是地獄,即使如此,我仍願意相信每一種地獄都值得活在其中的──

  終究,此地獄一樣的世界,就像天堂。因為,我就在這裡,哪裡都不想去。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59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67234/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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