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海星詩刊》第18期

  我個人對詩意的定義這幾年來一直是:關於事物認識位置的,推翻、脫逃、突破、背離、對抗、決鬥與及超越,也就是文字、意象與想像乃至角度、觀點的自由移動,並不固著,並不守住理所當然的成見論斷,始終保持靈活和深烈的反省,從刻板、制定的心靈視野之中,進行飛昇或者墜落的動作。易言之,詩意的最大特質就是不能被人的既有既定認知鎖定擄獲,詩意必須時時刻刻有所提升,詩意是萬千變化無有所著,詩意是翻滾,連綿不斷從已知裡頭指向無以計數的未知狀態。

  另外呢,我還以為,詩意分有兩種層次:一種是飄蕩的詩意,另一種則是從厚重的制約裡用力跳躍起來的詩意,亦即具有境界感的詩意。前者是輕飄飄的、隨機應變小聰明式的、站在許多現有書寫技法上進行變換的詩意,後者則是某種深邃的推進,必須經過破而立的慘烈過程,不但難以輕盈飄逸,且通常還要露出教人難過的損壞感,是有代價的,得要經過重重關卡考驗,才能執行出來的──

  你要飛起來太空漫遊,就得要透徹地理解到動員全身能量所有資源去飛的困難,以及如何安全落地的方法。換句話說,破局而出,重要的其實不在局的拆卸毀滅,而在於局以及破局的同時建構。詩意無可避免的得從艱苦與困境裡長出來,面臨種種極限,在最為強烈的衝撞之中,被逼發被活躍化,因此才發生了宛如天馬不可捉摸的效應。

  今年,嘉勵.賈文卿《出詩婊》、張詩勤《出鬼》、賀婕的《不正》陸續出版,從詩集名來看,幾位女詩人們對正、軌、表的反對背對立場煞是鮮異(前面兩位也趕上了詩歌諧音浪潮),她們大體都展現了某些性格、風采,或嬉笑怒罵或殘酷物語或冷冽調性,她們試著去強暴世界對她們(世界)的強暴,她們暴露(也曝曬)各種各樣日常的隱匿形貌,她們甚至剪開了封閉的生活情勢猶如劃破子宮,全然不介懷炸裂自身的私密與污穢彷彿裸裎──

  碰巧她們所持論的基礎看起來是那樣近似,也許詞語的調度與切入感有大不同,惟無論是斜詩、鬼詩抑或婊詩都好,其意念都可以說是相同的,她們都張揚異常,意圖宣告對正常的不在場證明,而我不得不在此額外謹慎追問的是:她們是否理解到自身作為自身悖論的囚禁以及超脫?在詩歌的負重率之上,她們有沒有更進一步更艱難更尖銳地磨傷鈍化自己的逼近詩意(──那麼,我有嗎?我這裡所提的,終究要難堪而且悲慘地迴戳向本身)?……

  我委實讀不出來她們為什麼非得要不正、出軌、千幹萬婊不可,彷彿那好像只是個當代風氣,只是有人帶頭這麼做了,於是她們也要來玩吧的意味──跟她們己身的人生與傷痛,真的存有著必然的關係對應嗎?

  當一定數量的詩人標示自己是怪的,是格格不入的,是要掙脫框架、跳離表格,而刻意歪歪曲曲彎彎扭扭的時候,我就不免有甚為濃重的憂鬱,這裡且讓我挪使從686影評集《看電影的人》裡讀來的引用:「如果所謂的進步只是不停地變異,那種進步並不使我們更接近任何被企求的目標」(出自英國哲學家羅素)應援一下吧,是啊,如果僅僅是因為正統的詩路線被拆毀了,被各種狂亂、妖魔性質的當代傑出詩歌或者往往廢話一般的口語風格所痛擊KO,所以為反而反為變而變,急著要投入如此不停變異的浪潮裡,到底不是進化演化,也終歸什麼都逼近不了──要知道站在現有的詩歌地貌發出格鬥式的叫喊並非真正的進行格鬥──一味的輕快,就也只是單純的光怪陸離罷了,雖然這毫無疑問的確是猖獗而無意義的怪物美學正在崛起的現象。

  鄧小樺為陳子謙《怪物描寫》寫的序言裡就破題講到:「……當社會愈來愈傾向管理主義,校規愈來愈多,凡事以不出錯為大前提,教育以『不要與眾不同』為習慣,『怪物』就愈多,無論是他人認定的還是自己偷偷認為的。『怪物』增加,社會卻愈平凡。標舉自己的怪、微末的沾沾自喜,是平凡人保存自我的僅存手段之一,而已。

  這時代的自稱怪物太多了──好似這麼一來因為怪的緣故,是以自我的地位身價就往上拉抬了──多到一個個看起來都如此平凡如此的你我他,一點也不稀奇,反倒看著有惺惺作態教人難耐也著實傷感哀憐的意思。

  因此,我想起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無謂的盛宴》:「……從前,愛情是個人的、無從模仿的盛宴,是榮光,它榮耀的對象是獨一無二的,是不能忍受任何重複的。可是肚臍不僅不起身反抗重複,還召喚重複!而我們在這個千禧年,就要活在肚臍的訊息裡了。在這個訊息裡,我們每個人都一樣,都是性的士兵,我們以同樣的目光凝望的不是心愛的女人,而是肚子中間的同一個小洞──它代表一切情慾的唯一意義,唯一目標,唯一未來。」如果把文中的愛情替換成詩歌,肚臍意象轉為現在詩集的出版(不管是標誌怪異又或者強調正統),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甚至是萬分切中此時此刻的詩歌發展樣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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