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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讀詩集在《聯合報:聯合副刊》1050227

                   沈眠/寫

  當代武俠裡有個派別叫做狼派武俠,主要是香港武俠人喬靖夫一人自成一局寫下的《武道狂之詩》裡頭人物都如狼似虎一樣強悍兇惡於要在生存險境裡活下來(且如日本漫畫般變強變強變強到天下第一),其文字風格也走在冷冽強烈的現實感之上,於是,長久以來文來雅去的武俠風格被匠心獨運的喬靖夫一下子扭轉到更本能的決鬥爭殺狀態。我想,可以這麼說吧,喬靖夫還原了武俠裡刻意被美化修飾掉的暴力與殘酷,且顯然也恢復了武俠(人物)的動物性。

  而在島國詩歌,也有個被稱為狼族少年的任明信,他的飢餓、狂野與殘暴被埋藏得很深,在淡然直白輕描淡寫式的文字底下,有著敏感得時時在撕裂內部、無法不持續破碎下去的心智運作。

  我以為,任明信詩歌確實也是動物性的表現。但與其說他是看起來很酷而且傷感的少年狼,我更覺得任明信像很可愛但壓根是猛禽的貓頭鷹。是的,任明信完全就是名貓頭鷹少年,有溫馴平常的毛皮、樣貌(詩句語氣),但同時具備凶猛、激烈的爪(內容物),一個不經意就會被他抓裂的,尤其是他筆下死水般的哀傷感更是殺傷力十足,譬如〈魔術師〉:「一個默默/剖開身體/取出自己的靈魂/沒有人明白/沒有人鼓掌」、〈你沒有更好的命運〉:「杯子要破的時候/人是不會察覺的/懂得裂開的杯子往往用得更久」、〈光臨〉:「把你點亮的人/忘了在離開的時候/把你熄滅//其實早起/沒有想像困難/早退也是」、〈修羅〉:「他對眾生死心/再不曾見過一些事物沒有陰影」、〈無題08〉:「都躲不過的/要用肉身去習慣/你破碎/不代表要別人使你完整……把心撕開/習慣了痛也許/就不再畏懼愛」、……

  他的傷感具有深度的緣故,就在於他願意把痛苦的事物壓抑在文字的下方,而不是輕易地讓它暴露到檯面以上,〈愛人〉:「很久以後才明白/那就是神的樣子」如此,〈無題06〉:「日子有時很低/必須用雙手撐著/有時又太高/墊起腳尖/還是碰不到」與〈背德〉:「如果只凝視自己,當你/伸出雙手,也只能擁抱自己/道德不能使你更善良/但若能感同身受/一個人也許不夠健康/卻可以選擇/為了摯愛的事物/而強壯」亦然,任明信情感最精彩的表現就在於他無動於衷式的淡漠口吻,靜靜的若有所指那些最充沛最豐饒。

  剛好是兩年整的間隔,任明信生出2013年的《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和2015年的《光天化日》,彷彿一體卻硬是分出上下集(一如周星馳《齊天大聖東遊記》、《齊天大聖西遊記》),《光天化日》在寫法與構造上與《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如出一轍,〈無題〉系列同樣無縫接軌,主題方面也是相仿的,任明信依然一貫地為了對世界思考最可能的活路而跌撞過來──

  世界。世界其實是這樣子的,你可以把它當做一種巨大的囚禁,所有事物都被封鎖在某種無以名狀的意志之內。但你也能視它為邊界與邊界的可能的交換,永遠保持去尋找更多歧異小徑的信念。當身在棋局,更好的命運或者更壞的,在暗無天日還是光天化日,都源自你採取什麼觀點對待,是決定穿過奇異點到那一邊,還是留在此時此地面對那些看似難以終止漫無邊際的人生痛楚悲傷。

  日本知名小說書寫者吉本芭娜娜與心理治療師河合隼雄對談的《原來如此的對話》裡講到目前島國也是普遍風景的所謂療癒(小確幸也是):「……讓人覺得很可疑……就像是藥一樣。沒有無毒的藥……沒有毒的藥表示沒有效嘛。純粹止痛的藥,實質的意義上並沒有任何根治……『感覺輕飄飄的,就能因此而治癒。』一般人都有這樣強烈的錯覺。但是真正的『療癒』,是要拚了命換來的……因此必須要遭遇痛苦,把自己推向邊緣才是真正所謂的『療癒』……社會上被稱作『療癒』的幾乎都是些『放輕鬆』的事物,並不是『療癒』……那些所謂『放輕鬆』的事物,若是真的讓人放輕鬆,多半會造成可怕的結果……過分放鬆的結果,往往,變得很危險……

  任明信的詩歌似乎備受矚目且被一小票閱讀人口追索那樣慰解人心傷痛的效果,彷彿他精確描寫出人活著的傷痕、無力與可悲,於是就能為某些人指出生天的路徑。但這些都跟治癒無關啊,沒有拚命奮戰過的其實都不是真的,頂多就是疼痛的暫時緩解。任明信想來也很清楚,所以在《光天化日》後記裡他寫「我不相信藥,不相信有痊癒這種事情」,同名之詩也有「我不相信那些/太幸福的人……要活下來/當那個可以把心再放回去的人」,或許吧,老是悲痛莫名的他業已發現所有的無路可出到頭來都是無路不可出,無論什麼樣的人都是必須學習活下來,並且把支離破碎的心重新放回體內,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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