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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造牆者

 

  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是少數你覺得很有靈氣的演員(從《終極追殺令/Leon》、《星際大戰/Star War》系列到《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s》、《偷情/Closer》、《V怪客/V for Vendetta》、《美人心機/The Other Boleyn Girls》無一不是你所喜歡的影片)。你為了她看好萊塢快炒片《飯飯之交/》,也為了她看《黑天鵝/Black Swan》(巧的是,另一個你也覺得靈氣之所鍾的女演員薇諾娜˙瑞德/Winona Ryder在本片尬了一日薄西山的角色Beth,那簡直就像是在嘲笑她本身啊,殘忍地顯示出她的過氣,也對照著Portman的如日中天)。

  前者當然是速食性質的文本,除了在短暫的時間裡引起也很短暫的愉快感受以外,並不多餘什麼。但Portman做得真好,她把那個習慣扮演堅強冷調角色的女人演繹得既傑出而迷人。最動人的一幕是她開車時,其母親跟她說可以受傷沒關係,這個世界承受得住。她那強忍卻又極接近崩潰邊緣的表情,多麼的好啊…那裡面顯示了某種真正的釋放,讓在她生命裡深深糾結的陰影抒解開來。

  你喜歡Portman在這個娛樂影像文本裡輕巧、精鍊的演繹。

  而後者《黑天鵝》,讓你吃驚的除了波曼自然流動的兩面性(簡化的說法是善與惡,而一邊柔弱、明亮,一邊強悍、陰暗),更驚異於導演戴倫亞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精彩至極的電影語言。

  從片頭的夢中之舞開始,你便覺得被帶入了一個充滿黑暗魔幻詩意的空間。

  在那裡,白天鵝(Portman所飾演女主人翁的良善的那一個)Nina臉部表情憂傷而淒迷跳著,而共舞者從人形變成怪物,正待攫捉她,她逃不開,驚惶失措,楚楚可憐,最後她在蒼白的燈光裡完成她神秘、輝煌的獻身。

  這個與怪物共舞(舞蹈動作的本身就處於對抗和迎合的力場裡),你以為就直直地切開了《黑天鵝》的內部肌理,它暴露了夢中怪物所隱喻的心理機制,讓所有人都不可閃避地跑向那最終的,無比美麗而哀傷的毀滅壯舉。

  有關幻覺的傑作,你說,在《池畔謀殺案/Swimming Pool》、《神鬼玩家/The Aviator》、《隔離島/Shutter Island》、《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尤其是這一部和《黑天鵝》有著形似的宿命感,雖則切入的面向有異,但像是在遙遙地呼應著)、《致命ID/ID identity》、《捉迷藏/Hide and Seek》、《全面啟動/Inception》這一串的電影文本,都有叫人印象深刻的不凡呈現。

  但Darren Aronofsky演繹著另一種直指切膚之痛的幻覺形態。

  他表現幻覺的可怖性來自於對身體的敏銳觀察。從片頭近攝Nina的腳,到她纏布、拆鞋、縫鞋、穿鞋,且以腳尖直立,以及之後的背部抓痕、剪指甲、撕扯手指上的舊皮、破碎的鏡子、搖晃的視野,這些等等的畫面營造,皆呈現了極為清晰而帶著冷靜至極(因此有了殘酷感,剝離主觀、趨向客觀的視角總是帶著某種粗大粒子似的冷酷異境)的調度。他以細節性質的身體存有感,以實實在在能夠引起觀眾痛覺共鳴的形態,印證了幻覺的真實凌厲。

  幻影的成立在於現實物件具體細微的投入。

  每一個演員的動作、鏡頭的調度都指向了精神撕裂的處境,從黑或白的衣物、狹隘走廊的對面相逢、車廂的玻璃倒影、渾身聳起的雞皮疙瘩似的疹子、假想敵Lilly、男女顛倒的情慾、手淫的練習(一次早晨醒來正自慰時赫然發現媽媽在旁邊而中斷,另一次在浴缸泡澡試驗了一會兒放棄而後血滴在水面上,都在在表示Nina的緊繃,無從解放)、春夢的發生與恐怖、母親近乎高壓統治的關愛,當然了,還有鏡子,無處不在的鏡子意象,最後也是在梳妝室(一個封閉的空間)的鏡子裡,完成了Nina白天鵝與黑天鵝的替換與再替換。

  你說:鏡子,供應人看到自我影像(實則是自我認知的反射)。支持鏡子的意義,在於自我和自我的複製。自我的地獄。自我的永劫。自我(孤獨)是最巨大而不可消解的幻覺。《黑天鵝》顯示了一場以自我追逐完美的終極悲劇。

  在最完美的一瞬間,死亡也同時臨降了。

  Nina輕輕喟嘆似的交代了遺言,她終於知道什麼是完美。這亦是對文森˙卡索/Vincent Cassel所飾演的舞監Thomas的回應(他稍早評斷了Nina的過度完美是一種缺陷)。你認為:這個電影文本最有料的地方,便是這種對完美與缺陷、終結的再詮釋──讓你不由自主想到了村上春樹小說那個完美的世界末日的模型:真正的完美,就是終結啊──所建構的表演藝術的認識與理論。

  你且想到了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經典小說《變身博士》,那個良善的吉柯醫生所實踐(喚醒)的邪惡人格海德。是這樣子的,黑暗與邪惡是被從人的裡面提出來的。而不是外部。人就是人自身的邪惡;同樣的,人也是人自身的光亮。天堂與地獄都是人類誇張的說法、觀點(按照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說法)。一切源自於人對存在的觀照與無以閃躲的輕浮處境。

  《黑天鵝》對黑暗那一邊的召喚恰恰是善人吉柯渴求怪物海德的模式。而且更進一步,它顯示了唯有深入那一邊,穿過死蔭之地再回來(以Nina來說是發覺真相,回到白天鵝狀態),才能促使一場完美的表演發生(同時也是終結)。

  這亦是讓《黑天鵝》在各種有關幻覺的電影,變得特異而深邃的關鍵點。

  當Nina扮演黑天鵝在舞台上不斷、不斷地旋轉而羽翼長著、冒著,最後在她止定那一刻,前一個鏡頭是她確實變成了怪物,揮舞著黑色翅膀,後一個鏡頭是人形的Nina沐浴在全場瘋狂的掌聲之中,而舞台背景照射出壯麗的鳥形影子。

  你驚這個鏡頭所象徵的精神風景是如此的飽滿、豐饒和悲哀。它無從取代。

  這亦讓你想到駱以軍小說中大量的怪物、變形論述──特別是《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啊,那簡直就是一本從容的怪物群像展示簿──總是經由變成他人(他物)來認知自我的悲慘位置,一旦人物進入了變態時分,虛構就指出了真實的所在。另一方面,你還想到了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電影《反撥/Repulsion》那個被幻覺(情慾的表現與深入)糾纏乃至於崩毀至無形(她總幻想到有人要性侵她而最終現實真的有人這麼做了於是她反擊殺人)的女孩,也很適合拿來與《黑天鵝》並置討論。

  它們都演練了人類精神性的不可解、不可預知,以及神秘的破壞與創造性。

  而你說:幻覺是第二種現實。

  然則,現實應當是不存在的。現實應當是自我的創造以及機遇與巧合所組成的完美意外。亦即,現實是被人類的意志、心靈所演化出來的模組。它不可動搖,正因為它本就可以說源自於幻覺。

  於是乎,幻覺,居然可以是推動完美進化的基本程序。

  身體的損壞。疼痛的意象。尖銳的細節。表演的終極。變成他者的進化。

  從幻覺位移為現實。

  我痛故我在。我在,所有的幻覺便都是真實的。

  你被Darren Aronofsky曖昧朦朧的虛實論述說服了。

  而書中書、戲中戲這樣虛構中玩弄虛構的套路,在《黑天鵝》即成為:重現詛咒中的詛咒進行式,一個扮演天鵝者最終亦必須擁有變成天鵝的意志。Nina的完美表演是只有一次性的藝術。這豈不像是邱妙津對愛情的終極獻禮(在巴黎亂刀刺死自己以前,她寫下了《蒙馬特遺書》,彷彿一種預言,或事先體驗似的)!而活下來的人多麼猥瑣,多麼的不能理直氣壯啊!

  她們是那樣堅決、無有退縮地實行了幻覺的必要!

  當Nina察覺是自己以破碎的鏡片刺傷了自己時,那囂張冷冽的黑天鵝旋即遠去,柔弱、無助和驚惶的白天鵝再度回來了,而且比之前更有著驚人的甜美魔力。你認為,唯獨通過這種人格的交換、離開,Nina才能達到表演的究極。

  完美,從一場夢境開始,而結束在一個幻想製造的現實裡──

  你說,這不就是所有藝術工作者前仆後繼湧向的,又恐怖又哀憫的境界嗎!

 

                    你的媧

                       寫於100,3,07

 

──100/2/22,中午,《飯飯之交》,京站威秀影城。與小妹、其友人。

──100/2/27,晚間,《黑天鵝》,京站威秀影城。

 

  註:詳見《恐怖美學》之〈那些刀鋒邊緣上焦慮的深度──看金馬奇幻影展中的羅曼˙波蘭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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