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張惠菁為村上龍小說《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寫的序裡講道:「原來那些規範我們的人,他們自身也是場所專制力量的受害者。他們並不比我們更了解世界的構成,並不比我們有更多的希望,更少的絕望。他們試圖教導我們的真理,其實只是他們在自己被制約的、狹隘窄迫的場所裡嚐到的那麼一點點,世界的滋味。……」
讀《記得我曾經存在過》,確實一直感覺到制約──也許是因為收錄了不少地方縣市文學獎的得獎作品所顯像出來的規模與格局之熟識常見,也許是詩集總共分有六個輯,六十首詩,每一輯都是十首詩,且每輯的第一首詩都是短詩等等,有著自覺的、工整的排列,像是人造意志的體現──似乎制約感是余小光第二詩集遍布的質地。
開頭第一首〈溫柔地消耗彼此〉:「某個猜疑的午後/我決意將你的名姓/重新排列組合/在完全消化以前/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和結尾的最後一首〈把你還給了時間〉:「可是我還小;如果二零五零年我還/存在,請將所有的詩集/都散落在城外,最好像雲/去向不明。終於有一天/你和我都被時間磨至死亡/你會發現,我就是你/因為這裡沒有別人」,類似的口吻,相近的取景調度,約略演進的概念,密合也似地縫起了起始和終點,儼然制約的實然具現,無疑地余小光必是有所圖有所設計。
以是,各種場所的記述與追索,也成為《記得我曾經存在過》鮮明的特點,包括城市鄉鎮、地標風景、宗教民俗、飲食等,連書籍電影、虛構人物也都是場所,譬如〈參見桃園國際機場〉:「而愛情的正面是你,反面/是湖泊的偏旁以及一株/理解雪的盤松//卻看見許多膚色的旅人/正拖行著日常,前往/心儀的方向。來去自如」、〈我所居住的城市〉:「沒有光,世界就容易哀傷/容易讓疾走的腳步毀壞/整裝待發的情緒。我們生活/在傘下拘謹而行走/聽雨說很多錯過的故事」、〈豐原甲申年三獻清醮〉:「前往慈濟宮的路上,我們/隨行潛伏在信仰兩側/直到鑼鼓驅逐入睡的夢/所有居民都成為了儀式的偏旁」、〈無為草堂〉:「我站在十字路口上/猜測著整座城市的說/與不說,輔以古樂頻調/敘述了一種氛圍:/那是古籍裡的一種自然/用來抵禦車馬和/聲響的冷」、〈參見臺中文學館〉:「使每一首詩都有自己的名字/以日月為骨架,讓情緒/造句在時間的長城上/調動二百零六個廣韻/攻陷了一半的盛唐」、〈悠遊小說林〉、〈王者的榮耀──寫給苗栗高中〉、〈蝙蝠俠〉、……
場所是無處不在的,場所不可逃逸,人永遠被蘊含在無數的場所之中。人的自身就是最難逃遁的場所。人要怎麼真實地離開自己呢。於是,存在即是自我的原地移動。你只能不斷地邁前不停地推進,像是恐怖電影常見的持續拉開門卻發現前頭又是另外一道門,以及永無止境的下一道門,於是也就懂了,原來存在的場所就像如來佛祖的巨大之掌,你以為騰雲駕霧到宇宙洪荒了,但其實什麼地方都沒有去,只是重新抵達了自己。
余小光寫:〈剪刀、石頭、布〉:「往成人的邊荒紮營。我們/都是游牧民族,有一種/追逐草原的宿命/有時像風卻遲遲沒有安全感」、〈雙城記〉:「我返回家鄉作為一種抒情的抵抗/面對生活裡的各種插畫/一張又一張沒有命名的風景/總是害怕確認地名而/習慣性背對著城市/朝向構圖的畫家老去」、〈物以類聚〉:「晴天裡我們都害怕/陣雨不來,不能召喚/另一個自己踩踏/極其濕潤的陰道而/不滑倒;他說這也是一種/優雅的藝術,多數人無法/測量一個人的慾望必須/觀賞別人的器官當作一種/慰藉,……」、〈廖添丁,你不是英雄?〉;「如同你代言的正義/總是需要扶植/彷彿背對背的一種勇氣/撐起手,就能越過殖民的牆/我們總是喜歡你/比自己還要再多一些」,其詩歌追逐草原如同返回家鄉,勇氣背對一如抒情抵抗,藝術優雅彷似測量慾望,他繞孤寂的圓圈沒完沒了地走,如〈在曠野裡純粹地死去〉寫下的:「我快步追隨自己的影子/環繞這漫長的一生/有時像一個圓/有時像一則咒語/任由語助詞與軸心不斷爭吵/彷彿終點若即若離//孤寂都被月光填滿了/我努力成為曠野裡的一匹狼/追逐著嚮往的魔:於此/黑色的彼端隱約有一道出口/我燃燒自己的蹼,在血與肉之間/尋求遠方的最大值」,圓就是咒語,生活是繼續尋求遠方。
而存在是一個人孤獨的場所,也是最緊密私我的場所。當然了,存在更是一種最大的制約。存在制約著人。或者說:存在是制約的最大值。人被場所制約,被情愛制約,人被詩歌制約,被文學制約,人被世界制約,被存在制約。但制約是,活在困限裡但並不萎頓,身在灰暗中但並不絕望。是了,當人意識到生命是被制約的總和,存在也就有了真實意義,且像張惠菁說的,還有那麼一點點世界的滋味溢散出來。
說到底啊,那些場所都是我,都擁有我,都傾注了我的一部分。
同樣的,它們也都是世界,都被世界擁抱,都投入了世界的一小塊碎片。
讀〈二二八‧圍城〉:「乾燥已久的歷史/側臉還有一些血跡/委婉地敘述/是非與正義的矯情//如果陰陽師不在/無論誰試圖打破/鬼神的結界/你過不來/我離不去」、〈離開你不如離開我自己〉:「乾燥場域,貼聽體溫的差距。生活與動作重疊,我在雙人床開始造水。我們都不自覺地慢慢進化,演化成兩棲的魚。//浪漫主義思維,超越道德的淨重。尚未修飾的邪惡,扶植配角的角色。降下一場性別的雨,我張著濕漉的眼,消失在雨愈下愈大傘愈撐愈小的縫隙。」、〈鬼門關〉:「其實,我們/也生活在帝國的偏旁/稱職地扮演一個多音的部首/有些人來了又走/有些人來了不能走//請選擇留下來,或者/我跟我自己離開」、〈大話西遊〉:「我囚禁所有慾望,走向夕陽到過的地方,那是一個距離你很遠的諾言。沿途有許多妖孽作著風騷的夢,我卻時常失眠。」等,都不難看見余小光的焦慮,尤其是對自我的迷惑、質疑和辯證,以及多重的圍困,還有最終不得不的如封似閉。
Michel Houellebecq在《一座島嶼的可能性》的最末寫下真切深沉的思維結語:「……幸福不是一種可能的地平線。世界曾經背叛。在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中我的肉體屬於我;我永遠都不會達到規定的目的。未來是空的;它是高山。我的夢幻充滿了激動的形象。我曾存在,我不再存在。生命是真實的。」余小光重複重複地回過頭去凝視昔日記憶過往,其詩歌渴望地描述「曾存在」的夢幻充滿了激動的形象,就像〈彩虹〉:「因為街道上充滿彩色的雨傘/有許多淋雨的孩子/選擇潮濕而赤裸而成為更透明的人」、〈記得我曾經存在過〉:「陰道發炎。某日/例行性的問候沒有來/你哭出風的聲音/想起一個人的體重/卻壓垮了自己//部分的孤寂與我相關/卻只剩下偏旁」,都有著絢麗奔放的意象浮動,且表述他在許多場所裡脫落的孤寂,只剩下偏旁的孤寂,局部的孤寂。而我期盼著他下一本詩集能夠朝對「不再存在」的全面觀照勇敢挺進,不僅僅是殘損的傷感的寂寥的觀點,還能有更多深刻完整圓滿的、對生命是真實的明亮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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