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是你最喜歡的詩人。但你卻最不知道怎麼去談她。她的詩本來就很難用語言再說一次。因為她就是語言的本身。她寫下的詩是語言的歷史。她個人的歷史裡包含了人類語言的歷史。她以詩折衷、包覆了文明與歷史的種種。迷人而巨大。你總是會以為你在讀另一個Emily Dickinson。這麼說,對她很不公平。她是她,Dickinson是Dickinson,最好別混為一談。但你總要以為她們有相似的質地,在孤獨裡張開更為孤獨的盛開。也許這是你的目光已預先設定的事。孤獨始終都是你的主題。長久以來,你幾乎只關注這件事。人的孤獨,生命的孤獨,世界的孤獨。讀詩和寫詩也一樣是非常非常孤獨。無論它多麼美好,都只留在自己的心中。孤獨與孤獨的回聲。
0-2
你這時忽然想起,大學時期,你上了詩人阿流的現代詩課程。你在那裡學到了一個讀詩的方法(而你好奇的始終是這個方法是否來自阿流的老師阿翁?):選定一本詩集,每天讀裡面的一首詩,選出佳句,並寫下簡單的五十字到一百字的感想,做成小卡片。你記得那時候你選擇的詩人是北島。你認真地完成《零度以上的風景》的閱讀卡片集。從此,北島的意象與語言生根在你小小而堅固的詩的盒子裡。但後來有相當長的幾年時光裡,你不寫詩也不讀詩,直到2008年你才又真正地重新回到寫詩的路上(2006到2008之間在網路報台演練的,只是長得很像詩的假東西)。而你顯得那麼無知。更慘烈的是,北島的語言如此頑固、凶猛地在你寫下的每一個句子裡出現。你想方設法的擺脫他。北島很好。但缺乏內容物的使用他所設立的種種象徵、語法的你,非常不好。你只是虛妄的鏡像折射。你必須更徹底地切斷與你的第一個師傅的聯繫。更徹底。
0-3
然後你發現她的〈縫隙〉,在俞萱主持的電影讀詩會。她跟夏宇一樣如地震般的撼動你。但夏宇太靈巧了,你太笨拙,你被夏宇的詩帶進繁花的國度,而只顯得你無比的矬和愚蠢。你不過是顆頑石而已。但她的詩帶你進入冰天雪地,進入荒原,進入曠野。她告訴你,你一直準備好要去反覆認識的事。是的,從另一個師傅逃向這一個師傅。這樣很可恥。但你一直是個可恥的寫字人。你偷取他人對自我與世界的法門,以為就是自己的。然而,你站在人的歷史裡,站在語言的歷史裡,你要怎麼長久地假裝你是依靠自己的視聽與思索去發明這個世界的?
0-4
你太習慣自我這個意識武裝了。你得去除它。去自我性,如除魅一般。所以,你得先明白一件事:你不是詩人。你只是純粹地享受寫詩時的困難與不堪。你正在學習誠實,即使那是無比痛苦、難熬的事。誠實是一種必要的羞恥。羞恥讓你軟弱。但至少不必朝深淵持續地墮落。你必須致力於誠實傾聽自己體內巨大的謎語。而她是無數的謎的化身。她會給你更多的謎。而你現在想到的是:如果你不知道怎麼樣整體地去談一個你最喜歡的詩人,那麼也許你應該回到早前的訓練。一天讀她一首詩,一天一則閱讀隨記。你將記錄謎,記錄被謎擊倒的每一瞬間。北島的陰影或許是堅固強壯的。但她,你所凝視的詩人,想必會告訴你另外一些奇妙的歧路,足以通往另一座孤獨的冰原──像是Ursula K. LeGuin筆下的格森星──對孤獨的認識始終是在溝通與反溝通的折返中踉蹌行進的。即使那並不真的抵達什麼。即使那只是又回到你的永恆主題:孤獨。
0-5
而你那麼想抵達詩的房間。一個充滿各種前往的可能的房間。不是一座花園,就只是房間。你蛇行,迂迴、緩慢。也或者是倒退的姿勢。總之你必須拆掉詩的盒子,把慣用的零件全數清空,以便走向詩的房間。也就是一個龐大的盒子。那應該就在附近而已。甚至是你身體的隔壁。但你找不到門。不過你已經有鑰匙了。一種詩是通往另一種詩的鑰匙。門還隱匿著,還沒有長出來。她的詩或許就是一道無止境的門。夏宇說,「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聽起來很美,很殘酷。畢竟永遠無解。但你仍然選擇出發,並且這麼告訴自己,告訴心中那個詩人說:我正前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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