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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在《新地文學》22   

  怎麼可能,時間會走到一個暫時停靠的地方?

  她在詩集裡不就這麼寫著了:「……一如每一個靜止的瞬間,你渴望遠離此時此地此身。/然而卻無路可走無路可退無路可逃。/只剩下他。只剩下他。只剩下他。他能將你帶走。/徹徹底底,遠遠離開。/走到一個,時間也到不了的地方:『愛』。」(〈愛〉)而我想著,到底那個地方呢,她說的是戀人(686)?有河Book?愛情的本身?抑或是詩呢?

  在《自由肉體》後,讀《怎麼可能》,分外有沉潛與心思安定(但不安分)的微妙滋味。在她命肉體如星辰般落地世間(那是她所製造的降落,一種自由的速度),靜止在河岸,作為一種詩意的棲居(有河Book)以後,那些忿怒與悲傷來到此時此刻,不但沒有絲毫消減,反倒以更為璀璨的金色來到我的眼前,甚而直接埋伏在我的心底。

  我說,金色,那是指一種略帶哀傷的金色,一種夕陽(傾斜的日光)的語言,一種雲和光線編織的音樂,無關金碧堂皇,而是一種對黃金時光的懷逝,一種詩人在當代對已然離開的當代,的特別敏銳、細緻、緩慢而漸漸溫和的傷感。

  金色,絢爛但教人意識到時間必然正在逝去的顏色。金色,是對逃走的什麼的渴望,是對生活的點點滴滴的愛憐。金色,表現在隱匿的詩裡,就是「我走過之後所佔去的空間瞬間縫合,於是這些孤獨與邊境也就在瞬間消逝了。」(〈輕易可到的世界的邊境〉),就是「死去早已超過一半了/十個手指依然試圖切開幾行文字/以刺耳的歌聲逼退頭頂上的荒土」(〈活著〉),就是「有時我能察覺/時間慢慢移動/陽光回來/照亮幾個字/噩夢是監牢/美夢更是」(〈自/由〉)……

  金色,是史詩,是個人的輝煌,是孤獨與自由,是詩,是時間。

  而所有偉大的寫字人都在追索著時間,並反覆問究竟時間是什麼,譬如波赫士就這麼說道:「事實上我們是在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我們在持續不斷地出生和死亡。因此時間問題成了比其他形而上學的問題與我們關係更密切的問題,因為其他問題都是抽象的,而時間問題則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是誰?我們是誰?也許我們有時知道,也許不知道。但與此同時,誠如聖奧古斯丁所說,我的靈魂在燃燒,因為我想知道時間是什麼。」

  因為我們想知道時間是什麼,因為我們想知道究竟人在時間的裡面,抑或是外面,因為我們總是想要辨識、定義、掌握時間,因為我們必須一再地思索這樣切膚的屬於我們自己的問題,因為更根本的問題是我們究竟是什麼……

  而隱匿也一再地撫摸、探詢著時間的抵達:「因為正確的時間就是,時間不曾存在。」(〈最近〉)、「……彷彿每一次的雨。。/。都是一樣的落下。……」(〈。一樣的雨。不一樣的雨。〉)、「唯有在這樣的剎那/輕輕的雷聲通過我/句子找到它的光亮」(〈幾個彈指〉)、「但願人生中的最後一道閃電/我依然愛它」(〈在此之間〉)、「我在一隻貓咪的眼睛裡面/我是尚未有人認識的那個人/我在我的即將不在/我在一顆蒸發的水珠裡面」(〈裡面〉)……

  隱匿思索著時間,離去的時間(包含愛情與死亡),還有時間的本體。

  我以為隱匿的詩最大特質(或者說我最喜歡的)有二,一是思索,二是孤獨(座落群體之中)。其實這兩種特質有時是徹底地結合在一起的:思索者的孤獨,或孤獨者的思索。

  而我試著去思索著她的思索,乃發現隱匿的思索具備天然感,是風景式的,是道路性質的,不是功利性的公路,是不急於到達的漫步、悠游,在她的詩裡,有黃槿樹,有雲朵,有觀音山、淡水河,有貓咪,是緩慢的觀照裡所顯示的,賦有延展性的美,這也是米蘭․昆德拉說的:「路的本身,每一段都具有意義,邀我們駐足其間。……在公路的世界裡,美麗風景的意涵是:一座美的孤島,由一條長長的線連結至其他美的孤島。/在路的世界裡,美是連續的,而且不斷在變動;我們每踏出一步,美就會對我們說『停下來吧!』」

  我相信隱匿代表著當代的詩歌(或詩歌的當代性)。當然了,這個當代性很可能仍舊不是此時的主流(這話還真有點矛盾,但當代包含著主流與非主流),不過就像波赫士說的:「我們都已經是當代的作家了;我們幹嘛還要動腦筋想要跟隨當代流行。」隱匿活在當代,她所寫下的、所思索的種種,自然都毫無疑問地構成當代性(也就可能指涉某種流行),並且成為當代詩學的新指標。

  一如鴻鴻早已指出她是新世紀最重要的詩人,甚至以河邊的辛波絲卡封號。我很喜歡那樣的對照。但我覺得可以和隱匿構成對話關係的還有波赫士(當然了,這很可能是我在這兩面鏡子映照之間所看到的迷離幻影),尤其是波赫士寫下的:「我會試著忠於自己的夢想,而盡量別侷限在背景環境中。」、「我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考慮到讀者的(因為讀者不過是想像的角色),我也不會考慮到我自己(或許這是因為我也不過是另一個想像的角色罷了),我想的是我要盡力傳達我的心聲,而且盡量不要搞砸了。」、「我要的是把所有的事情表達出來。」、「我在寫作的時候……我會試著把自己忘掉。……我只不過是想要試著傳達出我的夢想而已。」等等豐饒而絕對不是謙遜而已的觀點,在隱匿的詩裡都能找到足以比對的靈魂證據。

  而隱匿就是將自己藏起來。這個藏,很意味深遠。隱匿其實有著重新發現的含意。你得把自己藏起來,你得在那裡和那些被更大的整體忽略、漠視的東西生活在一起,才能去察覺、挖掘原來看不見的事物,無論是悲慘或者美麗、溫柔。隱匿的隱匿是為了找到一個地方,一種這裡。也許我們到不了孫維民說的連「花香和枯枝都可以醫治」的這裡。但隱匿的這裡,卻以書店與詩集的兩種實體構造來到我們的眼前。縱然那或許是這裡的蜃樓,是封存時間的一些殘影,但已經夠不可思議了,走得也夠遠了,不是嗎?

  維吉尼亞․吳爾芙說:「寫詩難道不是為了以聲音回答聲音,一種秘密交流?」而我卻要這麼想,《怎麼可能》是以思索回答思索,不僅僅是秘密交流,更是一種金色的、與世間對談、深沉交通的,需要我們持續去翻找的路徑。

  還有波赫士所言的:「我真的很勇敢地懷抱希望」,是的,懷抱希望這件事已經是英勇的展現了。而隱匿為我們示範了作為一個英勇的人/詩人。所以,讓我們都很勇敢地懷抱希望吧,即便我們活在愈來愈巨大的幽冥裡,讓她帶我們走吧。

  怎麼不可能呢,就讓她領著我們走到一個,時間或許會暫時停靠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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