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錢德勒偵探小說系列,為的只是進入冷硬的殼裡,那無盡、無盡而靜謐的溫柔。那是種可以讓人的形狀稍微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一點的方法。人形,還有溫柔。即使默距離那個都很遙遠了。遙遠得像是昨日淡淡幾抹劃過眼中的殘影。
馬羅,你今晚沒有人味。你這樣對自己說,你沒有人味。這世界沒有了人,只有像是人的野獸在暗處不斷殘殺、撕裂。不斷、不斷的。哦,馬羅,今天,除了你還有少數、少數所無以得知的,還有誰有人味呢?算計、陰謀和爭奪。
《小妹》(易萃雯譯,臉譜出版),在《漫長的告別》之前,在《大眠》以後──女人們、好萊塢這座城市還有生活在其中的所有活蹦亂跳的,惡的表皮與惡的裡頭翻滾著的,沒有了靈魂的生物。
我們來看看文本裡的三個主要女性的角色,一個是那家人的小妹妹:歐法梅‧奎斯特,一個是豔星龔札勒斯,一個是正要起飛的,那家人的姊姊:梅惠絲‧韋德。除了梅惠絲讓馬羅拼了老命維護以外,其他兩個都讓馬羅敬而遠之。
看看歐法梅的出場形象,小小的,安分的外表,從哪個鄉間到來、千里尋兄的,一般符合所謂感動原則的女孩,但那是她的皮,安靜的皮,下頭都是攪爛的,無以名狀的污濁,她為了一千塊大洋,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親哥哥。
然後她的姊姊梅惠絲,為了家人兩肋插刀在所不惜的女星,在馬羅看來是好萊塢少有的還有所謂的道德美好的異數,她卻是在殺人場所以一派嫌犯的姿態出現──與她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造成了懸疑性極高的反差。
你為了她,遭受整個警察制度(這個制度分著體制內的警察國度,跟體制下面的黑暗王國)的壓力和磨難,但你,馬羅,一個硬男子,懷著怎麼也沒說出口、沒有上床沒有道別的柔情,就挺了過來。哦,馬羅,你一定勇敢得要死。
但馬羅這麼說自己和她:我還沒那麼傻吧?我可以跟她坐在黑暗裡握著手,不過又能多久呢?再過沒兩天,她就要飄進光明世界,穿金戴銀,活在泡沫樣的虛幻王國,成天跟人假凰虛鳳。她不會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音軌傳來的聲音,銀幕上的一張臉。我可不要。你這麼說她。這裡頭有著一種教人激動的愛憐。你放手,只因你那樣珍惜與老於世故。你的靈魂比誰都蒼老。
至於你說是生來就是要判終生監禁的女人,龔札勒斯,這個女人明艷而且黝黑而且致命。什麼也碰不了她──包括法律,那個女人。比黑寡婦更深黑更美麗。一切謀殺後方的,擁有死神的笑,的女人。
她甚至隱身、藏在小妹妹的後面,更深更可怕。龔札勒斯說愛這個字實在有夠乏味,我可真搞不懂,咱們英文有過那麼多偉大的詩,怎麼還用這麼個軟趴趴的字來做代表。這個字沒有生命,沒有力量,老讓我想到穿縐紗裙的小女孩、小小的粉紅色笑容、小小的害羞八百的聲音,搞不好還穿了密不通風、包粽子一樣的內衣,她說,你聽。但你是溫柔的,有愛的男子。你沒忘了你的人味和人的形狀,你自然也就沒忘了疲憊倦怠的、接近愛情、還有一點靈魂的地方。
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寫了三個女性典型。每一個都活脫脫的,像是我們這輩子難免要遇見的三種女人,殘酷、罪惡和溫柔。女神們。馬羅的女神們。從黑暗的那一邊到來的復仇女神,指向了命運和事物破碎的模樣。小小的肋骨卻可以抵達,讓我們抵達,抵達該去的深淵,或者光亮但持久地虛幻的地方。馬羅,關於那些女人──
馬羅,馬羅,你早早地識破了這一切。但你這麼老這麼累,沒人為你在家,你想讓電話響吧,拜託。總得有個人打來,把我接回地球做人類的一員吧,你只是想逃離這顆寒氣逼人的孤星。哦,馬羅。
像是你感慨的那些逝去的美好日子,關於你的城市,大家日子都過得輕鬆愜意。洛杉磯那時候天氣棒透了,你記得還有一小撮自封為知識份子的人說這兒是美國的雅典呢。但現在,現在,你們跟別所有沒人性的大城一樣,一點個性都沒有,你今晚可真夠酸的,你這麼想,真的城市總有點別的,糞便底下總還有個獨特的骨架,是的,你今晚那樣酸,酸得像是事物的真相。
就像法律要怎麼讓人尊重?當可以詮釋、執行的人以凌駕在那上頭的規格說話時,你怎麼能信服呢?安狄科關於該不該對法律有些敬意的話題,他說人民就是法律。………我們把法律當成敵人,我們全國都恨警察。你說要改變這一點得花很多心力,兩邊都一樣。當法律可以被錢和權任意擺弄,當法律剩下的只是集體性的懲罰,而不是在那後面的深深而純淨的高貴靈魂時,我們尊重來作啥?
不過是跳舞機啊,舞蹈的簡化、機器王國的一個小巫,那跟舞蹈的本身幾乎算不上有所承接。馬羅,這你清楚得很。而我們,只是在那不間斷的邪惡的連續性上,假裝自己還活著,假裝自己從來沒有你今晚是想吃人肉的念頭。
來抄寫一段默覺得《小妹》最叫人讀得連眼睛都恨不得要掉下來黏在上頭的幾段敘述之一,這裡談著時至如今仍舊氣焰無比囂張的所謂公僕警察們:他們健康、平靜的臉寫滿了他們經歷過的滄桑。他們眼睛老是一個樣,灰濛濛的像在結凍的水。抿得緊緊的嘴、眼角硬硬細細的皺紋、瞪人的眼神空滯嚴肅──談不上冷酷,但離慈悲有千里遠。穿著成衣店買來的晦暗衣服,破舊沒有格調帶了點鄙夷的味道。生活清苦但又以權力自豪,時時刻刻要別人感覺到他們的權力,把權力推給你,攤給你看,獰笑著看你滿地打滾,無情但沒有惡意,殘酷但偶現善心。你又希望他們怎麼樣?文明對他們沒有意義。他們整天看到的就只有文明裡的失敗、灰燼、渣滓、失序以及紛亂。
就只有文明裡的失敗、灰燼、渣滓、失序以及紛亂──馬羅你說說我們多不長進,時間從你辦這個案子時(一九四九年)又推進了六十年,但好像也沒更好過,一如黃碧雲說的:如果生長就是推開泥土,破壞一切表面的事物,進入生命的核心,消減就是離開並理解這種生長的力量,也就是,人類的獸性。(《沉默。喑啞。微小》。大田出版。詳見《書狂集》之〈空間女子──默讀《沉默。喑啞。微小。》〉)沒別的,為了生存,或為了報復,我們恢復了──
‧人‧類‧的‧獸‧性‧
那獸性一直、一直在人類的文明底作用而且愈發姿勢清晰、完滿。而警察還是當著他們權力的大虫,只是愈發的面目慈祥,冠冕堂皇。而人類愈降愈小,我們的位置,不斷地被我們所仰賴的機制抿除。
然後馬羅你怎麼說,說偵探業呢,每個私家偵探都得跟警察玩遊戲。有時候還真有點搞不清楚到底遊戲規則是誰再訂。有時候他沒法信任警方──而且不無道理。有時候他只是不小心跌進糞坑,還得照著手上的牌打下去。其實他還真希望能重新發牌重新來過。他只希望能繼續混碗飯吃。但馬羅,你知道,我們都不能重新來過。
啊,但馬羅說那些偵探或站在偵探對面的警察抑或罪犯的口吻,多麼近似慈悲的溫柔。馬羅,今晚,你是有人味的。謝謝你。真希望那是,永恆的今晚。讀著的我們也都有了一些,不多,很輕,但還夠,輕輕的一丁點的人味。讓我們還能睡得下去還可以明日醒來以後不至於覺得自己太骯髒太寂寞。謝謝你的我嘴裡牙齒太多。謝謝你的人味與溫柔。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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