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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一個獨立的睡眠〉:

     一個漫長──漫長的睡眠──一個有名的──睡眠──

     毫無晨起的跡象──

     伸展四肢──或眨一下眼皮──

     一個獨立的睡眠──

 

     可曾有過這樣賴床的嗎?

     躺在堆疊的石頭上

     曬上數世紀的太陽──

     甚至看都不看正午一眼?

  (《艾蜜莉狄金生詩選》,董恆秀、賴傑威譯/評,木馬文化。)

 

  十二月十二日,晚間,在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2009年「新點子劇展」,此番主題為:湯顯祖在台北,【創作社劇團】製作,拾念劇集《玉茗堂私夢》,導演李易修,編劇周慧玲,演員徐堰鈴、李珞晴(兼身段設計、化妝)、周姮吟,音樂和服裝又是陳建騏、謝介人。以《邯鄲記》、《南柯記》、《牡丹亭》等等劇作拼接、辯證一戲與戲子、夢與做夢的人的曖昧、魔幻地帶,演繹出神秘同時亦微微驚怖的風景。

 

  文本由顯祖(周姮吟飾演)扮演淳于棼開始,他夢見螞蟻公主,乃經歷一神秘莫測的夢中奇緣。這是《南柯記》。再來是海若(李珞晴飾演)扮演杜麗娘,和顯祖扮演的柳夢梅正在細細纏綿。這是《牡丹亭》,這是遊園驚夢。最後是義仍(徐堰鈴飾演)應湯先生之請回來戲團排演《邯鄲記》的盧生。三個由湯顯祖的名、字、號變化出的女,在演繹湯老爺(一個作為整體凌駕在三女之上而不見蹤影的劇作家)的文本時,同時亦進行分析與辯駁。

 

  譬如海若以為這些劇本裡頭的愛情都是千真萬確的,那些男子連帶湯老爺其實皆是深情之人。義仍卻一再希望要她們認清戲是戲,人是人,戲都不是真的。然後她領著海若與顯祖試演一遍《南柯記》的後續,原先以為淳于棼乃深情種的海若在進入螞蟻公主的角色(而且是在雲端之上,無從下來)發覺:即便淳于生願意自燃兩隻大拇指以表現對公主的痴意繾綣,卻仍舊改不了他已因寂寞招染人間另外三女的舉措。先前入戲太深而將春夢視真(排演《牡丹亭》時的一段纏綿),這會兒又因戲忿怒的臭罵顯祖(的角色:淳于棼)負心與戲文,拂袖而去。

 

  譬如以下的對白。義仍:「……要還想著假戲真作、美夢成真,那就是自作多情。商小玲落得那樣的下場,我還不曉得警惕嗎?」海若:「不是這樣的。你自己剛才說了,春夢跟戲不一樣,春夢可以有幾分真,戲才是假的。」義仍:「所以讓你弄清楚,是夢不是戲,是戲不會真啊。」海若:「可那杜麗娘不也魂歸魄還,找到她夢中的柳郎?」義仍:「那是戲文!總不能因人家幾句戲文,妳就甘願時時春夢,傻盼著跟他也有美夢成真的一天?」顯祖:「日日作戲,夜夜春夢,有什麼不好?」義仍:「你們怎麼就這麼傻?難道《牡丹亭》裡的一場春夢,真是咱戲子的命,女人的運?」(錄於周慧玲所著《玉茗堂私夢》,大可出版)

 

  驚心動魄啊。三個女子談得各有所思,在劇場昏黃的燈光理更顯得曖昧猶疑,如魅似幻。時間且踹下重重的一歇止在人的心頭上。那樣凝重的女子的身段與吟唱:「真的甘心一輩子說人家的心事,卻不許掉自己的眼淚?」義仍說到這裡,靜靜抹去眼角的淚。而聲音卻持續、持續地傳遞在耳中,變成落葉,滿天,譁然的葉飄落,說出不盡的無由接續的哀愁。如何便好,如何便好!

 

  《玉茗堂私夢》的自我之夢,那個私性啊,在三名表演者的扮演人物的復又詮釋湯顯祖文本的角色裡,環環套套,沒有完了,簡直像是在波赫士小說中,經常出現這樣的意象:夢與夢的交錯,迷宮不是外在,而是內部的結構。

 

  這就形成〈賣夢的人〉(《異鄉客》,宋碧雲譯,時報出版)裡聶魯達(就是那個寫下「愛情真短 遺忘又太長」的聶魯達)說「我夢見那個作夢的女人,」,然後內容是:「我夢見她夢到了我,」,而馬奎斯說::「這是波赫士的話嘛,」聶魯達非常遺憾的問波赫士是否已經寫出來了?馬奎斯回答:「就算還沒寫,總有一天會寫的。那將是他的迷宮之一。」真可怕的夢與迷宮的纏繞的意象。

 

  可以這麼說:徐堰鈴扮演義仍扮演著的盧生、周姮吟扮演顯祖扮演著的淳于生、李珞晴扮演海若扮演著的螞蟻公主或杜麗娘。驚夢也好,假戲真作也罷,她們都早已深入表演之中──而我們是否可以說那就是:神聖的地獄?!

 

  活在對愛情的預設(預想)裡,對成為另一個人另一種人生的幻術脫逃,對夢與戲的稀薄的邊界的無從抵禦、消除,這不僅僅是做戲的人所面臨的困窘,也是所有人都不得逃離的處境(別忘了,每個人都在沒日沒夜的扮演著某些角色,無論內在或外頭的要求)。《玉茗堂私夢》以重新解讀湯之文本的虛妄與愛情給了現代公眾一種重省,一種帶著暴力性的直直逼視。

 

  關於戲子與對戲的扮演,不可或免的必然想到李國修的《京戲啟示錄》(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以戲說戲,回憶的故事:看【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典藏版〉)裡頭風屏劇團對梁家班戲碼的搬演。但李國修著重的仍在於人生與回憶,專注的做好一事的基本光明盤面。然則《玉茗堂私夢》的設計則強調了夢戲朦朧的怪誕、離奇:義仍踩著靴子(而今常見的高跟靴子)帶著一鍋黃梁飯回來(在現場拿出大同電鍋烹煮)。

 

  尤其在即將唱完《邯鄲記》前,義仍還說著:「盧生夢裡一世既然值得,又何必夢醒再出世?我要是那盧生,就死在夢裡,不再醒來,讓那呂洞賓白忙一場,也度脫不了盧生。湯先生老要人悟道出世,可他這回,悟得不夠透徹。」然後,戲目繼續,而她也就真的不醒來了。她死在夢裡。一個藉由往者寫夢的文本探討戲劇與演員的文本,最後任由表演者死在夢裡,而死得如此理直氣壯。是啊,誰捨得從那壯闊一生、安享晚年的夢境中醒來迎接這一清冷、荒涼的虛無啊!誰想!

 

  接下來則是猶如吳爾芙在《美麗佳人奧蘭多》(陳惠華譯,志文出版)對時間的衝擊:一名三十歲的由男性轉為女性的人卻度過了三百年。文本一開始就收回上方的鞦韆終於落下。死去的義仍在一百年後,盪著鞦韆時,幽幽敘述,回憶過往,說自己無意在夢裡死去,只是把盧生一角演得太滿,不由自主竟意外死去(那是盧生的執念吧?)。並且隨著時間前進,再過了三百年,就在如今島上的這一夜,她想真正的死一次。義仍走向飯鍋,吃上一口,說道:「不知道這四百年的老飯,吃起來是什麼滋味?」

 

  那麼,時間的本質莫非是魔幻性的嗎?

 

  夢與人的本質呢?

 

  來讀讀〈波赫士和我〉吧:

  「史賓諾沙認為萬物都願意保持自己的形態:石頭永遠都願意是石頭,老虎永遠都願意是老虎。我將寄身於波赫士而不是我自己(假如說我還是個人物的話),不過,跟他的著作相比,我倒是在別的許多人的著述裡或者甚至是在吉他的緊撥慢彈中更能找到自己的蹤跡。很多年前我就曾企圖擺脫他而獨處並從耽於城郊的神話轉向同時光及無限的遊戲,然而,那遊戲如今也成為波赫士的了,我還得另做打算。因此,我的命運就逃逸、喪失一切,一切都被忘卻或者歸於別人的。

  我不知道我們倆當中是誰寫下了這篇文字。」

  ((《波赫士全集Ⅱ》,王永年等譯,臺灣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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