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藝術家汪曉青的《我的兒子和我一樣高》,是長期性的家庭照攝影創作,概念為讓孩子的高度與自己齊等,從兒子站在矮牆上到後來身高超越她,藉此具像化並探索親子視角轉換、權力變異與情感關係,充滿隱喻,非常有意思。
而讀潘家欣《負子獸》,同樣能感受體會到其眼光往下,再往下,彷若要回到嬰兒的視角,去見自己見世界見生靈,讓看見這件事回到最純淨的狀態,那同時,也必然是全力以赴全神貫注的直視吧。
所以她寫:「……妳的到來,教我理解了這個字,我必須對妳順服、對疼痛順服、對嘔吐順服、對時間、對命運、對我自己順服。」(〈順服〉)、「天堂長了八顆牙/需要休息一下/要長頭髮、要長睫毛/要長高、長胖、長智慧/要長那麼多的東西/天堂好忙/忙著長大」(〈天堂長牙〉)、「……其實是她帶我去旅行,日日在這方寸斗室中小旅行,每一日都如此柳暗花明,都如此目不暇給。」(〈蘑菇元年 四月〉)等。
媽媽並不神聖偉大。母親也是凡人。母親並不高於或優於嬰孩。相反的,正因為媽媽與小孩無間隔的親密,掌握著無與倫比的權力,所以必須更慎重以待,絕不好放任自己馳騁在母親的樣版正確性上。
母親到底是什麼?《負子獸》試圖定義母親,定義親子──那是獸中有獸,而獸也是受,受獸,授獸,也授受,也就完成如此美好的多重歧義。潘家欣透過詩歌圖文,有懷孕和哺乳日記,也有寫給女兒的信,有母女交纏的圖,當然也有詩,巧妙編排,徐緩有序地前進,一方面紀實自身成為母親的過程,另一方面也思索著社會、他者對母親的僵固認識與怪異期待。
作為藝術家、詩人的潘家欣回歸到平凡,願意看透自身的普通與脆弱,真實地面對日常,不再自以為站在高處,而是踏在平地,甚至立足最低,也就更能理解、詮釋母親的哀傷、慘烈與真誠心境。
如序詩〈媽媽要活到幾歲才能死掉?〉:「媽媽的年歲/伏貼在孩子人生上/一道燭光一隻影子/媽媽的根越紮越深/死亡無論何時/都充滿愧疚與不捨/媽媽不能成佛/媽媽會下地獄」、〈活過兩次的女人〉:「如果你經過她身邊,會感覺到一陣風/定睛,也能看見普通、朦朧的感官/然後你會忘記她的臉/活過兩次的女人明白//時光旅人不應留下痕跡//活過兩次的女人/擁有撥弄時針的能力/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操縱時間的誤差值──」、〈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媽媽今天在我的身體裡面/就像我曾在她的身體裡面一樣」。
一直誠實描繪自己與世界的潘家欣,寫了剪紙詩集《妖獸》──就像藤田和日郎的《潮與虎》,激烈地對抗妖魔(腐敗的現實世界),而不惜變為怪物。跟著她又有版畫詩集《失語獸》──或也與岩明均《寄生獸》相仿,你得跟居住在身體裡的外星生命體和平共處,甚至藉助其力量,以抵禦瘋狂恐怖的入侵。最後,潘家欣來到圖文詩集《負子獸》──我想起沙村廣明的《無限住人》,主人翁是不死之身,乃因被種入能即時修補受損身體的血仙蟲,文學不就正是具備一邊被現實損壞、一邊修補身心的功能嗎?
也就目擊潘家欣寫下:「我害怕停下來,害怕沒有產值,我害怕一旦提不出好的作品,世界就會離我而去,我是一個沒用的人。/或許妳給我的第一個影響,就是讓我慢下來,承認自己非常非常累了,對自己的身體誠實。……」(〈順服〉)、「……一邊咳到吐一邊想起去年孕吐的慘狀,生小孩之後文學都是廁所裡的。」(〈蘑菇元年 八月〉)。
是啊,文學跟藝術也是要迎向嘔吐屎尿齊噴發的,你得去跟人生百態適應相處,而不是想著無髒無傷也無愛。當詩人(詩歌/藝術)充滿地氣,生命的質量就變得非常堅實,不仙氣飄飄不裝模作樣不虛無縹緲,「……愛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神奇火箭,愛的根基是信任,信任眼前的人,信任一切。」(〈跋 愛與信任〉)於是乎,可信可愛的世界也就會來了。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8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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