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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人神的權力,是迷人的。你可以在別人的掌聲、目光裡面成就一種宛如飛翔的高度。那是在人間裡極速上揚的高度。當你穿上白袍,你就是有翼的人。你的聲音充滿力量,你的判斷引領著那些被衰老與死亡種種陰影纏結的人們哪在生活裡以閒散而安逸的態度存留下來。這一切多麼美好呵。你扮演神,而他們如此如此飢渴地盼望你是他們的神,專屬的神。

 

 

  《親愛的醫生》,西川美和編導。文本一開始就在黑夜之中,彎彎曲曲的路徑,一個腳踏車騎士來到田邊,拾起白袍穿上,而此時螢幕播放著尋找醫生的慌亂訊息,而這個騎士來到燈火通明處,所有人都高喊著:醫生。

 

  所以白袍就等於醫生了嗎?只要擁有了那個白色的表面,誰都可以是醫生不醫死、號稱具備上帝技術的人種嗎?這個對身份的判斷,盲目的認定,在一開始就指出了無知。而我們總是無知,總是被理所當然的某些固定觀念所束縛、限制。

 

  這個開頭很淡,但很漂亮。隨著敘事的進展,我們會理解到醫生的內容與意義,我們會試著去想這裡面的醫護人員究竟誰才有資格,或者我們無須去判斷資格(讓那些渴求正確性的人去說吧),我們只回到一個原點,如果是我們自己呢,在我們死前,真正需要的醫生是什麼樣子的呢?是笑福亭鶴瓶飾演的那個懂得傾聽和話語也可以成為美麗的藥物的小鎮醫生(他無有執照,只是一個醫藥儀器的業務人員)?還是那個一再懷疑醫院制度根本無能照顧人只是永無止盡的冰冷墓室的實習醫生(瑛太飾演)?抑或是在大醫院工作,一年才能返鄉一次,並不理解母親(鳥飼太太,八千草薰飾演,那是如此溫柔至極、臉龐深邃的婦人啊)的哀傷與疲憊的女醫生(井川遙飾演)?

 

  導演用乾淨而日常的影像語言質疑了醫生的定義:究竟醫生是什麼呢?是一張執照?是一個經過國家考試、認定的群聚物種?還是一個想要去救助人們的人?這樣的提問亦能牽結到村長最後對刑警說的話:有警察手冊就是警察了嗎?

 

  而醫生的內容物填裝的究竟是對神的權杖的貪婪、渴求?或者只是作為一個人的卑微與感動?影片對此有一個動人的處理,鍥而不捨追查他認為是詐騙的小鎮醫生的刑事警察對藥品業務(香川照之飾演)追問:去扮演醫生當真有那麼大的滿足感嗎,是為了當神,還是為了錢,或者是愛?是愛嗎?而藥品業務忽然往後一倒,警察趕忙攙扶。業務對警察說:你愛我嗎?你不可能愛我吧,但你還是伸出手來扶我,對吧。或許啊,偽裝醫生的那個人就只是如此下意識的做了吧。

 

  小鎮醫生曾經對實習醫生說:自己就像是一個打球的人,來到想來應該無事的千人村落,卻一再有球拋過來,一個接著一個,他當然也要打回去的吧,一顆接著一顆,結果就認真起來了,也愈陷愈深了。在此前他亦坦承自己是假醫生。而以小鎮醫生為精神領導、傾向於完整地照顧一個病人獲得完全的信賴與尊重的實習醫生非常氣憤的說:那麼他也是假醫生吧,他的父親也是吧…這個橋段真有趣,所謂的真假在這裡宛若進入一迷障狀態:以人為本的醫生跟以制度為本的醫生,究竟誰才真的,誰才是假的呢?

 

  我們是不是太容易倒向體制那一邊,倒向擁有詮釋權那一邊,倒向標準化的暴力的那一邊,倒向簡化倒向文件與程序正義的那一邊?我們是不是已經遺忘作為人的對等的那種直接接觸?我們是不是太習慣躲在既定規則背後以策安全?

 

  而作為那一邊的機構人(或者其實應該說是:「這一邊」哪),像是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寫下的阿吉諾夫(《不存在的騎士》),只是一副潔白無暇的甲冑,可以完美執行任何任務,無須睡眠,亦無會受傷,因其內裡無有血肉之軀。那些白袍底下,醫生真的存在嗎?或者只是一些知識與技術填塞的運作意志,強行撐起的另一種甲冑?我們是不是經常誤認了他們呢?我們以為他們會是醫生,會是人醫,是可以親愛的,而不是制度裡的醫生,而不是冰冷的,只計較不會出錯與財源滾滾的醫生甲冑,實際上如何呢?難道只要有人穿上了那白色盔甲就可以變成阿吉諾夫嗎?而且能做得更好,更無缺、無細縫嗎?

 

  然則就我非常有限的經驗來看,醫護人員經常無暇顧及於人的姿態,他們都是工作的機器,日以繼夜的在各種「經營」的「神聖化規格」裡苟延殘喘的肉體零件,一個巨大機械裡的微小分子,他們必得堅持體制人的正義,以避免體制崩潰而自身頓失依所,或者他們深深畏懼被體制驅趕出境,走向跟被拋擲在體制以外的邊緣人一樣的位子,走向如同那些被遺棄之人的命運。我們能說這些白衣甲冑(或者我們說那是施予神聖醫療「假咒」的族類)是罪惡的嗎?

 

  不,他們只是與我們一樣膚淺,一樣可憐,一樣無能為力罷了。

 

  於是我們一起共謀了,一起受損害了。

 

  而你來到小鎮,成為神,但你原來並不為此來,神的榮光並不環繞你這個無有技術、能力卻專注、一心一意的學習如何去「醫心」的人類,而你來到小鎮,成為騎士,一個披著白袍,無時無刻想要逃跑,想要丟下那些讓你無以適從的虛幻的誇耀,你知道,只要踏出一步,走進電梯裡,下降,你就能把這一些都拋到腦後,你用不著承擔殺人的罪名,你只是一個想要救治某些人的,被下降到肉體的高貴靈魂(縱使你的作為在一般世俗標準裡被劃定為庸俗),而你就只一步,就能逃走了。

 

  就只是那麼薄、那麼薄的一線之隔啊!

 

  文本初始的曲徑推進到尾聲,對照之後小鎮醫生離開的那些山路,再加上兩條時間線的並進敘事(小鎮醫生離開後和離開前,逐漸逼向促使他離開的曖昧核心:他應承了鳥飼太太對女兒說謊,卻又無法堅持這個決定到底),我們也彷若你一般的走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人生中途上,我們迷惘,猶豫,躑躅。而你,你脫下白袍,大大的揮舞著,猶若揮舞白旗,你是對鳥飼太太投降,是對這個必須共同撒謊的許諾的背叛而致意嗎?最後,你在鳥飼太太面前,扔下白袍,那個在文本一開始被撿拾穿上另外一村民身上的白袍。你逃跑了。

 

  怎麼你逃跑的姿勢,這麼、這麼的深情,這麼、這麼的叫人激動呢?

 

  我親愛的醫生,我親愛的治癒者啊,我願在臨終之眼目睹你,願你陪伴著我一同撒謊,那是如此神秘、真實而美麗的謊言哪,對這個世界投以複雜的一個凝視,而我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

 

  我們或許一起望著遠山吧,看看能不能偶然遇見一種只為我們旋轉的光亮!

 

 

──99/6/17,上午,《親愛的醫生》,絕色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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