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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海報.jpg  

  致林書宇

  一直記得《九降風》的開鏡,掛在牆上的制服,徐緩前進的鏡頭,像回憶的風一樣,湧向了人物的耳朵,昨日的浪潮紛紛地逼近,那些青春與殘酷的歲月,熱浪般沖上來了──這是你的本事,作為一個新世代導演,我認為這幾個鏡頭就說明了你的傑出,從最基本的部分構造電影語言,敏銳而且對日趨陳腐攸關回憶與青春的講述進行了十分了得的塑造與想像。如此迅速、準確的捕捉,來到《星空》更是教人印象深刻,特別是不到十分鐘內的調度:小美站在和父母一起拼組的各式名畫拼圖前,記憶就在框框裡一段、一段地重現,形成比名畫更夢幻、甜美的家庭光景。老實說,這樣級數的出手,放眼島國新生代導演的影像敘事能力又有幾個可以跟你比肩?
  但我更喜歡的其實是你有意識的節制與收攝。你並無放任、縱容自己說故事的慾望,避免那些賣弄式的營造(如眼下電影文本常見的為了票房衝高,刻意造作虛假的感動),也顯然沒有墜落幾米繪畫的感性深淵而無可自拔。你從原生文本裡擷取出拼圖的意象,以偶而奇想(斷腿大象、一群紙作放大的動物們、飛翔的星空列車等等確實吸引人)、但大部分寫實地描繪當代家庭低溫情景的風格,具備深度與可能的去談論關於失落與尋找(已經是被陳述得太多太多了)的主題。
  我個人其實是有些不耐煩於幾米繪本的,那就像我愈來愈難以進入吉本芭娜娜小說(雖然曾經我那麼切膚地以為她撫慰並醫治了那些誰也看不見的傷痕),任何一種美好都需要在絕對與殘酷之中,千辛萬苦地開發出來,那並不是遮住眼睛、擋住耳朵、發上一場大夢就能達到的。因此,基於人生必然有救贖或未來必然得以獲致幸福的前設而開展的文本,本能上我是抵抗的,因為險惡與為難都顯得太容易化解了。我不否認他們形塑的世界觀極其迷人,但我以為人在世間的位置跟夢想無關,跟熱情無關,跟感動無關,有關的只是某種堅持和頑固(單純是構成我這個人的性格與姿勢),那並不指向任何其他的路徑。那種對美好的療癒的渴望已然從我的體內消失。是以,我總在那些文本的裡面看見更多虛無,更多溫情宣告,更多只要你相信只要你耐心地等待著靜止著什麼事情都可以得到解決的單向性類信仰的機制。這種對世界與人的認識,我個人以為是不誠實的,或者說,是接近賣藥給根本沒有病或吃了亦無療效的病患──那終究不過是鴆而已。
  你對《星空》的影像改造,就處於一踩在濫情線上的態勢(其他幾米繪本改編的電影文本大概都直接站在情感浮濫的那一邊)。但你居然能把那童話式的過度美化有效而精簡地收束起來,沒有去至可笑而荒唐的人生一相遇必可重逢的抒情老調。你專心一致地處理拼圖(完全是人物與人生的美麗隱喻)的意象,最顯而易見的是夢魘:小美在山中陷入高熱昏迷時所做的那些所有人都像是拼圖一樣的煙消瓦解。或者是從臉到臉的頭尾相銜的調度,從片頭小美(徐嬌飾演)寂寞荒涼的特寫,到文本末她長大成人後(桂綸美客串)在巴黎拼圖店的一張因為感動而晶瑩的臉,也牢牢地扣緊了拼圖(將缺漏的一部份組成正確的位置)的意涵。
  而我不得不說,更精彩的其實是你兩次讓人驚豔的慢鏡頭的運用:第一次是找不到星空核心處的最後一片拼圖、翻箱倒櫃一無所獲的小美背對鏡頭,將箱中的物品一件件拋飛的細膩、狂亂畫面;第二次是小美從寄來的信函中倒出了一塊拼圖,簡直是沉甸甸的時間一起隨著拼圖掉下啊(正是《星空》拼圖缺少的那塊)。前後兩次的慢鏡頭,讓那緩慢的鏡頭運動有了最深情的質量,指出失落和獲得的雙向性、一致性,而小美與小傑也就產生更微妙的接點了。
  正由於你的調度具備難能可貴的精確,使得《星空》在島國電影趨於綜藝化(搶眼淚搶笑聲等於搶錢)的此時,散發著不一樣的氣味。你該當無意拍一部要人深信青春時期的憂鬱與悲傷都能夠得到解救的片子。你只是真摯地去呈述少年、少女在又殘酷又無知的歲月裡所能經歷、演練的事物。看見少年背著昏迷的少女奔跑在夜間森林,一抬頭,撞見繁星點點的夜空,我遂被又安靜又深邃的風景與結構包圍著、溫暖著。說你的《星空》是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旅》的再現與新版本、新風貌,我想是一點都不誇張的。
  而片尾關於青春殘酷物語(如此一個暴力而殘忍的年代)的小美口白,在鏡頭下有著非標語化的論述(她為所有少男少女渴求一點點愛憐與溫柔),是非常動人的。我挺喜歡這個部分徐嬌的聲音詮釋,但在此前她說話的方法太密了,我的意思是每個字的音她都捉得準而到位,但那字和字間的距離極小,擺在島國電影的發聲裡,就是整個突兀到像是外來者(小傑字音含糊的說話方法,則果然是島國式)。另一個被稱為戲精的劉若英,我也沒那麼喜歡,她的情感放得過於充沛,我只喜歡她在餐廳跳舞,一個人,在女兒的凝視裡,從原本的興高采烈冷卻成灰喪的臉的一幕,我以為那是她表演得最適切、精準的一幕。至於哈林,應該沒有特別可以提的地方,可以跳過。
  讓我回到文本的最後吧。讓每一張擺設的拼圖都少上一塊的拼圖店店長是不是小傑呢?也許是,也許不是。是有是的奇妙,不是則有不是的真實感。這是個開放性的結尾。而或許真正重要的語意是:戀人們分別擁有對方的最後一塊拼圖。

                       默
                        寫於100,11,17

  ──100/11/11,晚間七點十分,《星空》,今日秀泰影城。與妹妹。
  是日,無意間撞上映後座談會。在滿座的情況下(我經常遇見的情況是小貓兩三隻),竟然沒有個像樣問題,提問也一點都不踴躍(倒是一狗票人抱著看明星的興致),無奈何下只好問了林書宇如何有效節制幾米文本的改編。真的是。

《星空》票根.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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