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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總是不免困惑的。對一個時代的具體風氣與信仰,特別是那種單一的,秩序的,不可違悖的,你總是不免困惑,並且從未擺脫過對之的疑慮。譬如島國的白色恐怖,譬如美國的紅色恐怖與胡佛當權,譬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與紅衛兵,譬如日本二次大戰。你一直記得在島國大河小說(如《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寒夜三部曲》中)常見的歡送場景,帶著強迫性質的,必須集體將自己要遠赴戰場的孩子(態度還要是歡欣鼓舞),獻給所謂天皇與皇軍。歡送自己親愛的人去送死,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呢?你始終持續還看到這樣的場景,充斥在各種文本裡,包含電影,特別是好萊塢的所謂超能力英雄或者史詩類型,總是強調那種悲壯,彷彿這麼一來,世界就得救了。

  而你想問:究竟誰得救了?

  後來,你讀到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的〈水泥攪拌機〉(《圖案人》,王瑞徽譯,皇冠出版),主人翁被迫必須前往地球戰場展開征服之旅時,他反對、抗拒(理由是荒謬可笑的,說是地球的反抗精神是可怕的,結局則近乎荒淫無道得提供了反差),他的同族物種提到:「有誰看過沒有侵略性的火星人?誰看過?」彷彿這就註定行動的必須性。而否定者則必然被犧牲。

  於是你以為,單一論調,只統攝在同一種聲音裡的制度,都是可議的。

  《毀滅效應/Good》(以下簡稱《毀》),一個小說書寫者,寫下男人為了深愛的女人活得更有尊嚴乃親手殺了她的虛構故事。納粹找上他,希望他撰寫一報告,呈述必須施以安樂死的人道關懷觀點(但他的母親其實也很接近這些老弱、無能人士)。於是他漸漸被置入權力系統裡,他正要被同化為強調亞利安純種的納粹主義者。這之間,即使他是躊躇的,遲疑的,總是在別人理所當然的採行暴力與統治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但他沒有對抗。他只是看來很無所適從,只是接受別人給的,頂多希望別人稱他教授而不是中尉。他一步步走向甚至越過專業提出收容區的集中報告(他並無相關醫學背景)。這樣的人看來不陌生。就像你。也像你周遭的絕大多數人們。無法與體制抗衡,無法堅持某些更本質更原則的事物。於是你,你們都將是惡魔最初的樣子。

  你想到《計程車司機之死/ Taxi to the Dark Side》(《食影人:第Ⅱ吞食》之〈正義的損壞。誰來定義我們的傷害——看《計程車司機之死》〉),美軍在反恐戰爭中任意地逮捕、凌虐他國人民,且毫無正當程序,或者說掌權者自行將犯罪合理化為正義,要求情報人員必須竭盡所能挖掘敵營消息。於是,下頭的人,那些大兵們不得不(或者其實很樂於,在與邪惡鬥爭的名義之下)長久地以懸空的手銬吊起囚人,並予以虐打,使得許多無辜民眾枉死。而這些大兵事後接受訪問與審判時,有些不無恐懼的說,在那樣的環境裡,他們根本不敢提出異議,怕下一個遭殃的人就是自己。

  你想:誰才是真正的恐怖呢?

  《毀》對主人翁的設計,他總是會在某些背棄良心的時刻聽見旁邊有人合唱著馬赫(猶太人)所做的曲子。這樣子的幻聽,彷彿隱約地暴露他更內部的形似光輝的東西。但這個東西終究微小到幾乎連他自己都看不到。他的好友是猶太人,在情勢最緊張的時刻,他費盡心思買到一張飛巴黎的票,欲讓好友脫困。沒料到他的妻子居然密告,使得好友被逮入集中營。他的道德全都集中在他的好友身上。你看到他在好友最後的盡頭(好友變成一編號的物件且幾乎沒有機會可以存活下來)的獄所,聆聽到同樣的曲子,他流下淚來,說這一次是真的了,他不再是幻聽。

  那眼淚是怎麼一回事呢?你想,那是他悼祭好友的淚水?或者是凝止在無有幻聽的此一事態上?而幻聽真的結束嗎?如果這個對良好的面的隱喻結束了,是否便代表他確切地融入了那個時代的恐怖人像裡?像是導演最後的拉鏡手法,鏡頭往後拉,一群哭叫的猶太人宛若被吐出,而主人翁遠遠的,遠遠的成為軍人的其中一個。是嗎?他的尋找之旅,最後底定他道德的命運的喪失?

  如同那一幕他穿好納粹軍裝,他的妻子說他多麼英挺,鏡頭帶到鏡子中的他。他近乎迷戀的看著那鏡中的他。他的年輕妻子則跪倒掀開他的褲子為他口交。暴力的形狀豈不是愈發的集結了?

  幻聽的設計,讓你不由想到《沉的蘿娜/ The Silence of Lorna》(詳見《食影人:第Ⅱ吞食》之〈腹中最後的火種,孩子,睡吧!我們一起等天亮——看《沉的蘿娜》〉)。蘿娜在最後,當她假結婚的對象被害死以後(那是她的組織原來設定的目標),她仍堅持假想懷孕是真的,並且脫逃到山林之中,不斷地與腹中的虛有說話。你感動的同時也若有所失。猶如生命最美麗、溫柔的層次只能在幻想裡獲得完滿。還有比這個更寂寞虛無的境況嗎?

  關於《毀》,你當然必須再提到鈞特․葛拉斯/Gunter Grass的《蟹行》(詳見《書狂集》之〈他們需要爬行需要鐘需要反覆反覆的情節──讀《蟹行》〉),裡頭談及當年一猶太人刺殺一德國人,在多年以後,透過網路虛擬的兩方論戰,一德國青年刺殺了假猶太人(另一德國少年的身份偽裝),那種可怕的迴旋,不斷再來的殘酷與仇殺,幾乎不會中止。彷彿你所在的這個人類世界,總是在形而上,在虛構的層面上,進行各種練習,各種暴力練習,進行各種巨大、冠冕堂皇的謀殺。而慈悲,遙遙無期。

  《毀》中,主人翁的年輕妻子說到,讓大家都那麼快樂的事怎麼會是錯的呢?但強調「力量來自歡樂」,初始強調平民力量的納粹,最後仍舊以統治者自居,將整個民族吞噬到毀滅底。你說,怎麼可能不是錯的呢?當事物壓倒性的傾向一面,不容許有在此之外的論調時,便應該意會到某種瀕危感,某種緊張關係,不該如此嗎?而,是的,否則即將到來的吧,那個蟄伏在歡樂的表面以下,那些更壞的命運即將再度席捲而來,如果不曾提防的話。

 

 

──98/8/27,晚間,《毀滅效應》,信義威秀影城,8廳。與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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