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梁羽生就很少被提及了,最多就是于仁泰導演、張國榮和林青霞主演的《白髮魔女》曾經引起話題,連後來徐克導演的《七劍》都輕輕易易地被忽略了,其由風雲時代獨家代理多年的作品集,而今也都絕版了,市場上很難再找到他的武俠(倒是有幾本散文集還持續流傳中),這會兒坊間比較流傳的金古溫黃四大家,他也不在其中,這位曾經與金庸並駕齊驅的新派武俠宗師轉瞬即逝,被人遺忘拋擲到角落,好像他從來沒有重要過。
但其實梁羽生對古典文學的脈絡與古時人物的著墨是真有本事的,功底十足,學藝浸淫頗深,可惜呢他似乎更偏向王度廬【鶴鐵系列】五部作的寫法,接承著俠義小說的大旗,而無心於武藝的想像與啟示。他不在乎武,梁羽生筆下的武沒有多少看頭,每每都是鐵板橋、鳳點頭這幾招串來連去,打鬥場面熱鬧是熱鬧,但就是沒有武學理論與體系的建構、開發,少了境界的推演與潛藏於武打決鬥以下的神祕隱喻。對梁羽生來說,武顯然只是過場,他在乎的還是那些由情感面向激發出來的國仇家恨、天下大事、人間正義。
這一點梁羽生就遠不及不斷發明各種招式門道去承載人物性格與命運的金庸了。原本兩人都是從報紙連載出發,都是當時翹楚,很快幾十年過去,在武俠的重要性上,梁羽生遂呈敗北之象,遠遜於金庸。
此處要談的《七劍下天山》當然不是梁羽生最好的作品(我個人偏好《雲海玉弓緣》、《廣陵劍》,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但卻是最負盛名的幾部之一,但老實說,來到這會兒重讀《七劍下天山》,實在食難下嚥,尤其是裡頭沒事就跑出來秀的大量詩詞,讓我搞不清楚究竟梁羽生是想寫一本武俠小說呢,還是他意在於留下一卷梁羽生詩詞集?尤其是人物動不動就要吟誦舞唱一番,我時不時有種錯覺,以為是看《黑暗中漫舞》、《紅磨坊》、《媽媽咪呀》之類人物沒事就可以自自由由地唱起歌跳起舞來的歌舞片哩。
不過,那個年代的小說大抵如此,總是要強調老中國的大詩大詞文學輝煌,放到時代風氣限制裡去看,我並沒有太多不滿,我真正不耐煩的是梁羽生對滿漢關係(以及其他少數民族)的刻板處理,以及通篇可見的悲劇感──
《七劍下天山》中,彷彿漢人就是正義的苦難的,滿人就是邪惡的該萬死的,於是梁羽生屢屢強調滿人佔漢人土地的不公不義,且順理成章地安排康熙殺了順治(是了,一定是最毒外族心嘛),而闖王李自成濫殺殘殺事蹟、明朝那些恐怖動亂與暴虐風景全都輕輕揭過,舊時代簡易的一刀劃分、非我族類其心必誅的價值觀於焉彰顯無遺,雖有納蘭容若(清人但同情漢人)、楚昭南(漢人但只想著功名利祿)作為反證,然終究演示出梁羽生漢人(華人)民族的基本信念與立場,惟目下我這個時代,不斷地壓制維吾爾(在新疆)、圖博(在西藏)民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所謂的強國漢人啊!
武俠本就具備入世情懷與出世境界兩種面向──只是我想問的是,梁羽生讓七劍降世,處理江湖事務,可是兩大本下來,到底他們成就了什麼?康熙從新疆退兵?還是韓志邦自我犧牲救出凌未風,結果造成凌未風與劉郁芳不敢不能享幸福的結果(又是一樁李慕白與余秀蓮式的悲劇)?或者是終於七劍們的劍法大成,除掉大惡人楚昭南?……好像什麼都沒有,只有七劍最後一起住在天山。另外講出世呢,天山三大宗師晦明禪師、卓一航、白髮魔女(最後巴啦巴啦的全都死了),這些出塵高人也沒有多高,厲害得很是一般泛泛,你說梁羽生或有可能是要講再高明的高手也是凡人的概念吧,然他筆下的劍學技藝可一點都沒有什麼出奇超凡呀,好像隨隨便便練個幾天就可以大突破大圓滿,人物克服傷痛與憂鬱也是幾句話的轉折罷了,簡直便利商店的等級。
而文本裡隨地可見強作悲劇的文字,從一開始楊雲聰對納蘭明慧看似撕心裂肺其實不過呲牙咧嘴亂吠(瓊瑤嗎?)的對談到卷末什麼要走出憂傷的深谷種種,都讓我讀來吃力,是啊,到處爛漫著悲劇感,完全就是一條平緩得無變無化的長路,看人物那些毫無運轉能力的心智、刻意被造出來的悲劇以及沒完沒了發作的哀愁感,還有真是難熬。但話說回來了,人是愈來愈複雜的,現代人接受著各種資訊,成為預先知道得太多的人,與過往十分流於簡單輕信的純樸人心狀態又是截然不同。梁氏當時可以寫出的人性或已經最多的了。
至於徐克改編的《七劍》,實際上是把《塞外奇俠傳》與《七劍下天山》的老一輩與中生代、新生代人物全都混在一塊兒了,惟他匠心獨運地套用黑澤明《七武士》的精神,讓齊出的七劍去援救武莊的人們,另外尚有巧思的是,是他把下天山三個字摘掉,當然了電影裡還是提到七劍先上天山拿劍(並請出楚昭南、楊雲驄),才下山救人──小說裡也是,有人下天山,有人上天山,最後甚至七劍都住在天山上,偶爾下凡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這是梁羽生對奧林匹斯山上諸神的嚮往與期待嗎?)但徐克更有力而準確地表現出七劍走離雪白朦朧天山闖入煙沙滾滾凡塵的入世樣貌,換言之,七劍就是天山,七劍也就是江湖,高位與低點都被含括在七劍的意涵裡了。因此,根本無須強調下天山,那三個字已然多餘。
而我最激賞的始終是徐克為七劍創造了七把劍器,每一把都有其搭配著主角個性的特殊性,比如鋒芒畢露的楚昭南(甄子丹飾演)拿的就是銳利高速到不行的由龍劍,儒雅書生楊雲驄(黎明飾演)用的則是還沒有錘鍊完成坑坑疤疤醜醜爛爛的青干劍等等──徐克的此一作法恰好補全了梁羽生武俠武學論述之大不足的極缺憾,更優異超群地詮釋出其版本的七劍如何各有懷抱但又深深活在世故人情裡的大江大湖裡。某個部分來說,徐克是畫龍點睛了梁羽生的七劍,使之完成化,讓本來淡抹一樣的七劍,有著深切濃豔的存在感。
此外,由七劍兩版本的男女比例來看,徐克版的只有一個武元英(楊采妮飾演)是女性,其他六人全都男,但梁羽生卻是女四(飛紅巾、冒浣蓮、易蘭珠、武瓊瑤)男三(凌未風、桂仲明、張華昭)──梁羽生大概是武俠人極少見的喜歡寫女性俠客,不過呢他仍然不是陰性書寫,他只是偽造,梁羽生對女性的認識非常有限,他至多就是透過女性角色表述他較為青睞的人性陰柔層面,骨子裡仍然是男性式的。徐克卻對女性有著更多的同情與理解,因此雖然只有一名武元英,可她卻是七劍重要的樞紐,令得七劍結構得更深,而異國女子綠珠(金素妍)對飢餓的表現、對愛情的困惑迷惘,都很是讓人印象深刻。
對了,《七劍》裡最具備入世情懷的一幕就是韓志邦送行自己畜養的馬(也是我最喜歡的橋段),真真依依難割,真是有著眾生的照見,也細細膩膩地傳達出俠者的柔情,在英雄壯舉外,俠客作為人最溫暖不捨的部分。
而最後,我卻不免要想,事情總是這樣子的,一個東西在同一個方向久了,容易彈性疲乏,於是就會有個人從反面來,結束這一切,提倡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學,梁羽生與金庸攜手帶起的入世、出世風格,發展經年,終於也要邁入尾聲,黃易便應運而生───他講的可不止是出世,他開創的玄幻風潮是主張直接跳到另一個世界,不必留戀原來的世界。是了,到了黃易,小說裡頭便充滿了超世情懷,乃至於後來的修真仙俠系統、輕小說、BL小說浪潮無不如此。這也難怪後來徐克不拍《七劍》續集了,改去拍集武俠偵探奇幻玄異驚悚於一身的輕經典電影《狄仁傑之神都龍王》,而梁羽生在當代的音聲杳然自然也就無須意外了。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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