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武俠小說是一種束縛術。
我想,稍微認真一點(當然了我的意思是用個人的體驗乃至生命一切所思所得的認真一點)看待武俠創作的人,應該會先意識到這件事。某個程度上來說,也不獨武俠如是,幾乎所有小說都會是束縛術,唯每一種文類束縛的程度有異罷了。
而身為武俠人如我(啊,這幾乎是我寫各種文章慣有的起手勢了,一方面表明了我對武俠人身分的自豪自許,一方面也像是哀愁的預演一樣,老帶著迷離索然之意),從1999年出版第一部武俠作品至今,總要察覺武俠束縛術的無所不在。主要是它的語法、形式和主題都影響得太深遠了,就像成語或老生常談,人人都愛用,但總是陳腔濫調平庸乏味。
大多數人對武俠的認知都長得差不多,無非就是金庸,頂多再加上古龍、溫瑞安、黃易等等。金庸沿襲自前輩或取經於同儕們的所謂集武俠大成,就像是《火影忍者》奈良鹿丸的那套影子束縛術,死死地捆住後來的創作者,而70年代的古龍、80年代的溫瑞安、90年代的黃易也都各自加深了束縛術的威力。總體來說,武俠看似可能性被窮盡了,實則是絕大部分後來者走在舊道上,少有闖破限界的嘗試。
所幸只是少有,並非完全沒有,所以我們還讀得到喬靖夫、徐行、徐皓峰、慕容無言、黃健、滄海.未知生、樓蘭未、施達樂等人別開生面的作品,不會打翻一條船的悉數百無聊賴人間何奈。
而讀宴平樂的《六合槍》,就有一種那真是被徹底束縛的味道,家國感慨、古風舊語,文字能力不差,古典學識也有一定的火侯,也能以詩詞與情節、人物情感作出結合,就如金庸《神鵰俠侶》誰都耳熟能詳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或黃易《覆雨翻雲》浪翻雲思慕紀惜惜的「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般,更不用說溫瑞安小說到處可見各種鎔鑄古典詩詞、現代詩歌的寫法了。
《六合槍》裡有些句子與概念還不賴,如「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高手,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個武林中人,什麼高手、大俠,在這危樓之下的國破家亡,仁義道德,不過就是信口雌黃。」、「一個人,如果為了另外一個人的安全,橫掃江湖,殺伐不留情,那這個人對於全天下來說,或許都是壞人。」、「這就是江湖,無奈的江湖,萬人稱頌的大俠,很有可能在另外一夥人嘴裡,是個無惡不設的殺人魔頭。」
這是一本挺平實易讀的作品,故事推進也一目了然,就是以清末武師、八極拳高手的滄洲神槍李書文為本的李初行,帶著傷在他肘下的王語喬求醫,但人又處在江湖義理、私情愛怨、國家正道的夾縫裡,且捲入政謀權奪的時代巨變中,進退皆險。其時代設定與題材很難不連結慕容無言《楊無敵》、《鐵瓦琉璃》、《大天津》,徐皓峰《刀背藏身》,張軍《國術》,還有日本漫畫如松田隆智原作、藤原芳秀作畫的《拳兒》,前川剛的《鐵拳小子》等等。
而且想來宴平樂也受了一些電影的影響,像周星馳、王家衛等導演的作品,如王語喬對李初行兩回說,被我抓到了吧,還說你不在乎我,那還真是很難不想到周星馳編導《西遊.降魔篇》裡的段小姐與玄奘的你追我跑,乃及《西遊記之仙履奇緣》裡紫霞仙子跟至尊寶的關係,抑或是王家衛《一代宗師》中葉問、宮若梅的情愛糾葛。
然而,以我這個年紀來讀《六合槍》,總有種聽那一首老歌〈多情總為無情傷〉的味道,情懷滿滿,但總之是老去的聲音。老歌好不好呢?老歌自然是好的,原唱于千惠的版本不差,而費玉清的翻唱或許更為人所知,老歌新唱也不會是問題,真正要命的是,原原本本就是一首老歌,卻竟以為是全新的音樂,那才是令人驚駭欲絕的部分吧。
這個世界的確最需要懷舊,需要老歌縈繞,帶起那陳舊美好的記憶。我想,絕大多數人都只需要老歌,新音樂、新觀點、新的突破技法什麼的,大抵都是無意義的,所以陳綺貞必須唱〈旅行的意義〉、蘇慧倫那還不是只有〈檸檬樹〉、萬芳必點〈新不了情〉、伍佰就要〈你是我的花朵〉、……諸如此類的。對照在武俠裡也是如此,彷彿武俠只有舊雨,沒有新知,這種認定無疑是最令我感傷的事實啊。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零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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