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沈默閱讀劉芷妤《女神自助餐》在《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00617.jpg

         沈默/寫

由雷·沃納爾(Leigh Whannell)編導的《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翻拍自早為人熟知的科幻驚悚故事,但老把戲卻有新意,導演不強調科技或特效方面的逼真感,反倒從女性的處境出發,描述帶著絕對控制欲的恐怖情人,如何透過隱身衣裝置,將女主人翁變成弒姊殺人犯、推入精神病院。其隨伺在暗處、甚至是360度監看視野等的鏡頭調度,視覺化了女性的憂懼與困頓,不止是駭人的設計,更隱喻著女性面對怪物般的世界,如何被馴服──至於後半段的成功反抗則彷如夢中勵志片,實際上女子依然要日以繼夜小心翼翼面對那些守候在漆黑處的噩夢。

善寫奇幻小說(如《迷時回》、《To:西子灣岸:我親愛的永無島》)的劉芷妤,新作是十足現實議題的《女神自助餐》(共收有8篇小說),如〈嫦娥應悔〉或套用希臘羅馬神話的〈女神自助餐〉仍舊帶有奇幻因子,然則劉芷妤凝望的視線確實轉向了,她更貼近地表,望得更深,瞅盡女性活在野獸持續橫行霸道環境中的事實。

「是的,我被害妄想。我完全承認這點,活了四千年,我仍然無法清楚區隔被害妄想與求生本能的差異,我猜,所有的求生本能在實際遇上危險之前,都叫做被害妄想吧。……我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想到眼前這個男人所有會想和不會想的事,考慮到他們所有會做和不會做的事,那些事可能都只在一念之間,而我們的安全也是。如果想得夠多,會被嘲笑,但可以好好活過這一天。/不,當然,不是所有的他們,他們大部分都很好,都不強姦人,不性騷擾人。我也知道,問題在於,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哪些人會,哪些人不會,昨天以前不會但今天會不會。」

性暴力從天上到人間都一樣,始終如影隨形跟著女性。《女神自助餐》所描繪的暗微心理,精準突顯出台灣女性的普遍受困,尤其是性傷害的潛伏和威脅。而所有的重大創傷,最慘烈的往往不是事情正在發生,而是倖存後的回顧,你會被不斷拉回那個當下,被顱內的重播畫面與體驗一再地戳傷,絕無脫逃可能。我想起吉莉安.弗琳(Gillian Flynn)的驚悚小說《利器》刻畫著喜歡在身上刻字的女主人翁:「……我的心事都寫在身上,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唸給你聽嗎?我因為文字獄慘遭千刀萬剮。很有趣,對吧?我不敢看自己的身體,只能用衣服密不透風地裹著。我借酒澆愁,喝到忘了自己曾經自殘,醉到沒辦法再做傻事。……」

劉芷妤筆下的女性們不也一個一個都活在事後的千刀萬剮裡嗎?

吉莉安.弗琳的另一本小說《暗處》收尾於「我坐在車上仔細打量了幾分鐘,力圖鎮定,遠離心中的暗處。這裡沒有尖叫,沒有槍響,……我只是一個路人,正準備回到位在那邊的家。」

可是暗處真能遠離嗎?那些猛獸在暗處張牙舞爪伺機攻擊,會有終結的一天?面對無所跨越的暗處,無法(但其實更根本的狀態或許是無須吧)成為猛獸的她們,該怎麼與心中的恐懼與黑暗協商呢?

劉芷妤寫著:「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究竟是這世界太扭曲所以才令人受傷,還是因為人們不斷受傷,才讓世界一點一點地扭曲了。」「然而,生而為一個女人,擁有女性特質,真的那麼可恥嗎?」每一個探問都擊中我們這個看似表面平等但其實千瘡百孔的時代。《女神自助餐》一方面儼然煉獄浮世繪,同時也不妨視為女神們的凡人宣告──她們不需要被設定與想像,不需要升天到奇怪的境界,她們毋寧要活著,活在安全的世界,可以被完整地愛著,可以享受美妙、不含惡意與凶險的性。

而性是可以享受的事嗎?許多男性作家(包含我在內)喜歡把性愛寫成救贖,往往男性角色因為性交而獲得昇華,甚至變成更好的人,或擁有繼續艱難生活的勇氣,種種凡此。唯我總是不免焦慮,但女性人物呢,她們透過性獲得了什麼?

劉芷妤拋出了另外的面向,譬如〈在河之洲〉、〈荔枝使用說明〉兩篇,藉由大齡與肥胖女性在性愛進行式中的自我批判,教人神傷地演繹出女性的種種痛處。也就不免驚覺,縱然來到性知識、資訊過度氾濫的年代,原來女神與女奴的距離依舊不遠,女神(女漢子亦然)不過是女奴的超譯,安放男性(或以男性為詮釋核心的社會)對女性單向道的想像、界定與評價。

如此沉痛地轉過身,凝望性的暗面,我以為正是《女神自助餐》最好的部分。

 

 

本文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00617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我魔 的頭像
    我魔

    所有的擁抱終止以前,所有的季節終結以後。

    我魔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