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心的亂迷越發擁擠。女蘿的手停止撫摸,她定定凝望那副碗筷,以及桌上變得狼籍仍有剩餘的種種食物,包含鴿蛋粥、炸麵、葵花湯、野菜、甜頭窩等等的。她看著,許久許久。但其實她並沒看著外界。她看的都是自己心底的迷惑。
Published 2016/06/01 13:53
第九日暖
餐後,她跟著十二姊姊後頭離開吞食堂。
其實啊,紅顏姊姊的年齡當日暖的母親都不為過了。而她也的確暗自把第十二女色當作她從來沒見過的娘,何況姊姊還是顫虎的養母。在髮門無邊宮裡,也就只有紅顏姊姊還能有所謂的親人了。
雖然依照髮門舊規定,顫虎不能擁有姓氏,但髮門人私底下皆叫他十二顫虎或小十二──至於大十二是誰就不消說了。再說吧,他已晉升為九牛二虎之一,只要別太公然稱呼,並沒有多大關係。王對這件事的態度似是默許的。
不過,日暖心知,她跟顫虎的事不可能是例外。
十二姊姊領著日暖走回廂房。姊姊有些話要對她說吧。走到在第十二小橋上後,姊姊遽地停步。橋底,漂著游來泅去的錦魚跟田田荷葉款款。紅顏姊姊站在那兒,恍若天上的女神降臨身前──
日暖一點都不覺得十二姊姊老了,她始終認為紅顏是十二女色裡頭最美的。第十二女色的身上像是有一團光暈,若隱若現。在日暖的眼中,沒有比紅顏姊姊更出色的女子了。她私心以為,王妻絕對是十二紅顏的。
而紅顏姊姊說道,「小妹,」日暖認真在聽,她曉得姊姊的話總是有份量的,總是可以明確地指示出一些什麼,第十二女色不是妄語者,於是日暖聽見紅顏以輕柔的口吻講著,「別又跟顫虎走得太近,記緊了,好嗎?」
日暖發楞。姊姊近乎不厭其煩地耳提面命,她一說再說,帶著逼近感。
「這樣對你們不好,」十二姊姊的眼睛是憂愁的星光懸在憂愁的夜空上,「再過沒多久,妳就會是王的女人了,到時,你們會更難過的,趁現在,」姊姊說,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很遙遠,而且沒有質量,只是一節破碎的風聲,擦過日暖的耳緣,試著吹拂到更深處,「還來得及,乾脆了斷吧,我知道妳遠比顫虎堅強,這事情,」姊姊的側臉在日暖看來也好遠,遠得猶如是一片薄薄的幻影,飄飄忽忽,連周圍的光度都變得明暗不定,「還是要妳來痛下決心。」
這是姊姊第二次跟妳說類似的話了,這意味著什麼呢?是情勢當真這般危險嗎?譬如王已發現了嗎?但她跟顫虎什麼都沒有做啊,日暖很難相信偉大如王會只因為她和小十二之間有一點萌芽未明,就下殺手。他是王欸,怎麼可能呢!
為什麼姊姊還要這樣大費周章強調?日暖不小了,她可以明白的,她會停住所有的感覺,對他的,對他們之間的,她不會讓自己掉下去,她不會背叛王,她不會讓十二女色與髮門蒙羞,更重要的還是──她不會讓顫虎受傷。她有信心可以阻止悲劇到來。姊姊這會兒說的,就像她之前跟日暖說過的行不通那樣,都是老調了。
況且,日暖一直也是知曉的,如若真的被發現他們之間有情事,後果確實慘痛。她能夠瞭解。可她已不是無知衝動的小女孩,也親口承諾過姊姊了,難道不是這樣嗎?她保證過了。上一次她就跟十二姊姊確認過事情絕不會再發生──
十二紅顏說道:「這的確很殘酷,但是,再多一點,你們會都毀了,知道嗎?」
姊姊的語聲流過日暖的聽覺末端。日暖當然明白十二姊姊的關愛。
而關於王啊,日暖總是懷著對祖父的孺慕之情般的望著王。她很小的時候就到這裡了。那是幾歲的事?不記得了,很小,總之她還很小。據說她是棄嬰,是王和十二姊姊發現她的,在屍堆裡。日暖的這條命呵,是從死亡之中撿回來的。從小,她就被告知往後將會是女色之一。從小,這個觀念甚至比日光是熱的,雨水是涼的,還要紮實而且根固。
她將是王的女人,日暖不能宣告王是她的男人,沒有一個女色膽敢這樣宣告。王不屬於誰。王只屬於王。無邊宮、髮門和東土都是王的,所有髮門人和十二女色亦然。可想見的將來,東土人或也都將是王的人。
然則,日暖就是沒辦法在腦中構成一個與王裸身相對的場景。那個比天下還要巨大的人物要進入她欸。這好像不可能會發生,這不止是年紀的差距而已,還有,怎麼講才好呢──
就是王對她來說,太過巨大了,不像是人。王就是髮門,他就像神一樣。
日暖困惑於她生嫩微弱的身體如何盛裝整個髮門,甚或是神呢?
但顫虎,如果是顫虎的話,她想著他臉上經常掛著靦腆的笑,他精壯的軀體,他在她面前的手足無措,他眼中的熱烈如火,他,他,他,不過一瞬,她的腦中充斥著太多的顫虎,又太多了……
第十二女色猶然立在日暖的跟前,就像一堵堅實的牆,無法跨越的啟示硬生生地如實體般矗立著。惟日暖的身體依舊不可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她還沒跟顫虎發生,但她知道她可以。日暖可以,並且她似乎能想像跟顫虎做了那一切。雖然一種負罪感像是荊棘般的在她心上刺痛。但日暖早早想過顫虎是熱切地要跟她無分彼此徹底融合。他的眼睛早已完全吐露內在的渴望。
她不知不覺間想過這個。日暖想過。再多一點哪,只要再多一點的親近,或許她跟他都將忍不住。這確實是不對的。日暖是王的女人,九牛二虎是王的護法。她和顫虎所謂的「他們」這樣的詞語是不應當存有的痴想。
日暖卻怎麼樣也無法驅離那些猛地撞進來胡天搞地的想。
有一種雨的意味。
彷如她被傾盆大雨淋得渾身濕透。
她已經曉得什麼是交合,其他的姊姊們教過她。但她怎麼樣也無法想像跟王,不是不能接受,如果王要,她是會給的。可是,日暖就是感覺不到甜蜜興奮,就像想起顫虎那樣──
她和顫虎之間共有一大片雨季,只有他們倆感覺得一清二楚。
日暖對王則不是那種感覺。當然了,和最高意志也許最不需要的就是感覺。王要她如何,她便得如何,事情應該是這樣子運作,沒有感覺,更不用思考,把一切都託付給王就對了。
日暖的對面,第十二女色的眼中正升起疑慮。日暖努力地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不能再胡思亂想。她和紅顏姊姊約束過了。她要一步步克服顫虎的威力。她不能一而再地動搖得沒完沒了。她不能。
武裝。爭奪王妻的聯想。劉信義。水墨紙本。
第十女蘿
女蘿還坐在位子上,沒有移動,沒有離開。
輕輕的,她這麼想著,可以的話,她很願意對這個世界,如細雨一般地覆蓋著此地,輕輕,輕輕的撫摸,盡所有可能的溫柔,不粗暴,不懷抱一焦慮的、近似於焚燒的姿勢,再輕盈一點,再輕盈更多,再濕潤一些,讓東土武林平靜下來。
女蘿想要給與的,從來都是一種溫柔的觸覺。
這江湖已經有太多的怒氣,已經過熱了。武林總是爭殺難免,這是一個將暴力視為最高價值的場所。她一直很疑惑自己究竟適不適合武林。那樣多的殺戮沒有休止,連女蘿在其中也或多或少必須塗滿血腥,雙手難以淨化。
唯女蘿就是在這裡,她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王將她帶回,女蘿對此深懷感激,沒有他,她又怎麼會是女蘿,又怎麼能理解對他人溫柔的必要,又怎麼能知曉這江湖啊到頭來只剩下暴力的可悲,又怎麼能懂得慈悲,懂得慈悲的真正價值?
女蘿慎重多情地撫摸桌上的瓷碗。這是北境裡的藍關主國知名工匠所製作的挽舌碗,形狀優雅,像乳,彷若女乳一般的圓滿飽滿之碗,摸起來挺細滑的,湯裝在裡頭特別容易激發出繚繞的香氣。一旁的筷子呢,則是西疆聖山的特有竹種削製的,符合手指的弧度,同時能和手溫達成一致,非常了不起的設計、製作。這樣的一組精緻餐具,有著奇妙的存在性,對女蘿來說,她與它們要有多少的機緣才能在此相會啊,中間隨便一個閃失,譬如王沒找到她、商旅無法深入大雪連綿的北境,凡此,她與精美的碗筷就不能互相發現了。
這麼一想的話,女蘿如何能不對它們施以溫柔?況且,不說別的吧,就談如果若不是有女蘿的注意,碗筷再細緻神奇又有什麼用。在場的女色裡,唯有女蘿一個幾乎是愛不忍釋地撫著碗。
她對千錘百鍊而被輕易忽略掉製造者如何用心的物品抱持深切憐惜之意。
而十二女色啊──女蘿抬眼看諸位姊妹,怎麼能輕忽至斯?沒有人注意到這對碗筷的獨異之處嗎?沒有人感念?沒有人有任何驚喜嗎?這可是最好的食具,是特別王囑咐掌握無邊宮伙食的食牛要盡一切努力,縱然去至天下其他區域,亦必須尋求的精作之物。食牛幸不辱命啊,千辛萬苦才張羅來十三組挽舌碗、聖山筷的組合,眾女色們啊,卻似並不特別注意,好像沒人在乎過王的心意、食牛的周旋交易、製造碗筷陌生人的手藝。
女蘿撫摩白碗的邊沿,細嫩如膚,她想著它們不被注視的寂寞。寂寞就像雪一樣──愈是寂寞,天地就愈是無窮無盡的白嗎?而有誰會注意到呢?一股哀憫來到她心上,濕潤如細雨紛飛。
她不忍見總是冷漠長存於世,但願有人愛憐更多。
現在的女蘿,就像是一首擰得出水的詩,在無聲處,靜靜滴垂,而無人凝視。
女蘿曉得別的女色總說她的心腸是最慈悲的一個。但她自己不這樣想。她以為自己是心太敏感的緣故。她總是能夠感應到別人的痛苦。沒有來由的,她會為了他者的處境深深哀傷。她不哀傷自己。她哀傷的都是別人。而這樣是不夠的。
如果只是哀傷沒有任何作為,那麼慈悲是假的,慈悲成不了慈悲。故此,女蘿認為善於醫術的一方比她更慈悲。如果第七女色不悲憫眾生的話,她又怎麼會被當成活神仙?她又何必把死之術的刀法轉為生之法呢?
女蘿一直很敬佩第七妹妹。一方轉死為生的人間在水才是最實際的慈悲。女蘿覺得自己還不遠遠不及,不僅僅是不及於第七女色,更是不及於溫柔。她想要維護一切傷裂與崩毀。然而,她的能力明顯不足。她相信自己擁有殘暴武林需要的溫柔。但不能只是相信,必須要有能力。沒有能力的相信只是一種單方面的幻想而已。相信必須經得起千錘百鍊,就像溫柔。一個足夠溫柔的人,必然具備某種舉世能力,一定能夠改變什麼,一定可以。但她還沒有。女蘿的刀法荔帶幽行無法如人間在水般治癒傷者。她還想不到如何練習龐大的溫柔,如何把心中的善良準確無誤地傳遞出去。哀傷就像一隻手的觸覺,在她的身體裡絞亂一切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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