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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魚《少年行》第三集封面.jpg

         沈默/寫

1961年出版的《少年行》(真善美出版),六十年後,放在二十一世紀當代,依然出色,全然沒有過時的問題,一如1980年代郭箏的作品《龍虎山水寨》、《少林英雄傳》,又或1920年代王度廬的【鶴鐵五部曲】,閱讀時依舊具備強烈綿密的後勁,教人驚豔。我以為,武俠有三行,一是金庸《俠客行》,其次陸魚《少年行》,三是樓蘭未《光明行》,或可說是讓後來武俠人寸步難行的三部傑作吧。

陸魚即是著有《哀歌二三》、《端午》的詩人方旗,這位武俠與現代詩都十分擅長的前輩,即便寡作──武俠部分也僅有《少年行》、《塞上曲》──但無疑都是該領域的經典。此人生平描述寥寥數行,神隱於世也如,不復聽聞。我想正如寫現代文藝也寫武俠的郭箏,在90年代後行蹤無見,生命大概是有創作以外之事的新安排了──郭箏是為生活去從是電視、電影編劇,陸魚則是成為物理學博士,就職於美國大學,文學寫作自然就得半途而廢。

但身為武俠人,看著兩位前輩的不得不退出,不免大感遺憾。如果兩位都能持續書寫,台灣武俠或許就能夠與時猛進,突圍時代的禁制,啟動武俠另一種發展的可能性。不過,誰能真正地抵抗時代呢?常言時勢造英雄,但我總覺得這句老話的另一面是時勢毀英雄──有多少才能出眾的人終其一生總得不到良好機遇,於是只能被徹底埋沒,至於無蹤無影。

別的不說,早在80年代溫瑞安詩武共體的風格之前,60年代的陸魚便達到如此境界。武俠白話文字的藝術化、文學性,陸魚可謂領先溫瑞安近二十年。《少年行》在情感描繪的適切性,並不濫情得超過讀者所能容納而覺得尷尬,如這一段:「哥舒翰和歸嘉陵誰也沒發出這句邀請,僅僅是自然而然走在一起,當然他們也絮絮談話,談些無關緊要的事,不談記憶,也不談感慨,只是林嘉軌和哥舒翰在一起走,而非李子衿和歸嘉陵。╱這是一個記憶的夜。╱她知道他知道自己是誰。╱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是誰。」兩種知道,一種共同的記憶,兩人之間也就有了深切交集,將曾經相逢寫出了心意相通與情深何許。

同時呢,《少年行》的打鬥上十分精簡,卻又教人熱血賁張且詩意盎然,如哥舒翰與中天子章元諸以成形劍氣對打的劍芒、劍罡大戰:「──這是賭徒們最後的賭博,以僅有的生命作賭注,也是戀人們最後的一吻,閃耀著絕望的火花。╱──擲出去的不只是『誅天七劍』,『復仇絕技』和『十成劈空掌』,還有青春的肉體,包藏在胸膛裏的一世雄心,就是易姑娘的深情,李家的血海深仇,亦在這推劍出掌間,全然擲出。╱──真個是列缺霹靂,崩摧邱巒。╱這一切皆是彈指間之事,歸嘉陵本待撲出搭救,只覺勁風拂身,沛然不可禦,略一遲緩,耳聽一聲狼嚎梟啼,接著中天子龐大身軀,丸飛彈射,跌落在遠處,龍袍棉絮初綻,成為了百衲衣,後背上開了個大洞,露出鮮紅的肌肉!」

這場頂尖對決,不過是幾頁的描繪,簡單且巨大地展現出武林新星對陣當世武學霸主的兇猛、慘烈和不思議,中天子負傷而退,但哥舒翰的代價則更為慘重,一身非凡功力喪盡,儼然是井上雄彥漫畫《灌籃高手》裡湘北高中勝過連霸王者山王高中後就一敗塗地。此類磅礡壯闊、又詩又武的決鬥描敘,多年以後也在溫瑞安諸多武俠(如《刀叢裡的詩》、《七大寇故事•沈虎禪大傳》等)又現風采。

而陸魚如此敘述:「多麼久了,也許有十年了,從離開忘石居士家開始,他便沒有哭過,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如今在功力盡失之後,積蕩在心頭的淚水,便要發洩,流個痛快,於是就發洩,很痛快地流下了。╱男子漢是可以流淚的,也許不應該像劉備那麼多,但至少可以跟諸葛亮一樣多。」陸魚突如拿沒事就哀哭的劉備對比一代智才孔明無可奈何之淚,以之說明哥舒翰哀切心事,可謂精絕。

《少年行》的武功異想也有好些是別開生面的,比如活屍彭靈,練腐屍功,得跟死屍共眠四十九天,吸其屍氣,之後還得自埋土下三個月,把自己練得跟屍體沒有兩樣──這裡的活屍比較是香港90年代大行其道的殭屍片,而非二十一世紀自成片種的喪屍。另外,方劍塵施展回魂功,以雙掌氣勁對銅盆中水控制自如,使水柱幻化成一姿態變化萬千的水仙女像,委實是了不起的想像。

對決的描繪,除去方才所提哥舒翰和中天子的驚心動魄之戰外,舒翰與淫賊千里香花自芳的最後生死決,也很有意思,那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句,我們只看見哥舒翰帶著傷回來,花自芳變成屍體,使人想像無窮。我也不免要想起古龍1969年的《多情劍客無情劍》裡李尋歡與上官金虹的關門大戰,無人知曉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最後是小李飛刀活著出來,而這就是對決的答案──此無疑是將空白最大化的寫法,且空白的詩意於焉浮現。如此聰明又極簡的決戰描繪,將驚心動魄交還給讀者的腦補,早在陸魚《少年行》便出現過了。

《少年行》的哥舒翰角色設計,也對武俠有大貢獻,特別是此人的忍辱求武,混跡在名家門下,一心偷拳,意圖完成復仇記。這裡隱含了從如白羽《偷拳》的舊派裡偷取技藝的用意,但不僅於此,而是將各家所學融會,自成絕學,也就有了陸魚正創新武俠的心思與壯志。哥舒翰到處東拼西湊地竊取武藝,用強大的意志錘鍊,但點穴、輕功都不行,因此不免感懷:「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偷來的。」其自卑情結躍然紙上,對照哥舒翰的各種行動,更顯得人物的合理性。

點穴與輕功的缺乏,我以為正是陸魚的創見,那是一個扎扎實實苦練出來的人,沒有花巧,沒有捷徑,不能突如的中斷、截止(點穴),也無法輕盈跳脫自身的宿命(輕功),緊密地活在重力法則裡,活在地面上,寓意著現實人生之無從超越。如此的人物特質恰與金庸《鹿鼎記》到處逢源、擅長神行百變的韋小寶,完全相反,哥舒翰是更為寫實的少年,只能跟現實硬碰硬,用苦練、敗戰與受傷換來難得技藝,過程充滿無可奈何、沮喪憂傷。

尤其是陸魚讓哥舒翰在最後功力盡失,真是大膽破格,也更符合現實論──成功不可能是絕對性的,不可能沒有任何代價。以哥舒翰相比金庸《笑傲江湖》那個又傷又廢、卻始終無敵的令狐冲,也能見曉哥舒翰的完整性、立體感,而不淪為某種符號式的角色輸出。可惜的是,《少年行》並沒有真的寫完,沒能目睹究竟哥舒翰從回到原點(無功力)重新出發的新歷程。唯陸魚的未畢其功,多年後,喬靖夫《武道狂之詩》決戰後腳重傷的荊裂,從重挫中站起、消化傷勢甚而將其變化為新絕技特色,或也能想像出陸魚會如何經營哥舒翰的逆境奮起。

《少年行》小說的最後一段是:「次日哥舒翰作別歸嘉陵,欣然就道,去尋找都村秘笈,擺在眼前,是條佈滿荊棘的艱難的路,但維其艱難,所以才是英雄的路。」盡力書寫艱難,正是這套小說極其迷人的部分,即便《少年行》後續未成,但如同作為武林高手卻輕功笨拙(彷彿李安《臥虎藏龍》無法飛簷走壁的俞秀蓮)、多次敗陣的哥舒翰,已經是嚴密如真的個體,《少年行》雖殘缺,但已無損於它的完整性。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三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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