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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寫

關於詐騙這回事,臺灣人大概深有體驗,每人每日總會接到股票投資、電信費未繳、健保卡使用有問題、子女欠債被綁住了、平日裡鮮少聯繫的遠方親友忽然來電求助、陌生女人說跟老公約要唱卡拉OK疑似出軌了、……種種凡此的來電。其花樣百出,還與時俱進,都教人咋舌,不厭其煩,幾乎已經形成日常騷擾,而出一張嘴,看準了人心的軟弱之處,就能把人長年積蓄血汗錢勾了出來,更是通天本事。

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編導的電影《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2013)便敘述了一個在華爾街呼風喚雨的詐騙高手,作為股票經紀人如何行使口舌特技、鑽營投資盲點,讓人心甘情願地把供奉而出,得以致富──那真是美國夢的典型,乍起乍落,而最近的全球第二大加密貨幣交易所FTX無預期破產,不也讓人頗有既視感嗎──即便此人被FBI盯上了,最後事跡敗露,也鋃鐺入獄,但出獄後仍舊以股票經理培訓人的姿態,繼續吸引、招喚著台下聽眾的閃閃目光。

騙術這件事,可以是極端殘酷醜陋的,但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美麗的幻術,如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1997)裡,猶太父親對兒子扯謊,說他們正在玩一場大遊戲,但其實他們身處於集中營,而這無非是另一種充滿想像力的溫柔。還有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自導自演的《亞果出任務》(Argo,2012)假藉拍電影的名義,在險境中撤出外交人員,完成一場出神入化的救援行動。

詐騙究竟是人心的弱點?還是強項呢?這就得看你是踩在獲益者的位置,還是成為受害者了。而說謊自古以來都是人的基本技能,從還是兒童時期,就已經學會看眼色說出大人想聽的話,便可見得。有些職業以此為生,汲汲營營於此一技術的開發,如小說家、騙徒、政客等。它原是中性的能力,但就像刀是工具也是殺人凶器一樣,端看使用者的拿捏與應用。

隸屬《左道書》(2019)系列的《桃源案》(2022),在這本武俠小說裡,戚建邦把自身所處時代的荒腔走板光怪陸離都移回了大黑暗時期的唐代末葉,世界正在塌壞,一切無為法,也將活在福爾摩沙寶島、詐騙王國臺灣的諸多心情,轉而注入小說中,暴露著正義差不多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抑或僅僅是某些人心中不可動搖的底線,不過如此。

在過度強調俠義之道的武俠小說世界裡,戚建邦建構了一個亂世中如何有所堅持、但並不放大正義的俠客形象──是的,正義原就只是微小的東西,只是自身的信念,本不該那麼巨大化。在上一本《獵人案》(2021),戚建邦思考了普通人活著的價值,以及轉型正義的侷限乃至於其後潛藏的殘暴性,到了《桃源案》,更直截地以一桃源帖(花費千兩黃金,就能夠住進桃花源)的詐騙神話,揭開了世間的荒蕪悲涼與人們想逃入淨土的美好欲求。

《桃源案》寫著:「亂世之中,若真有桃花源,倒也是件美事。但那主事者竟然說要進桃花源得出黃金千兩,那是只有富者才能避禍了。人窮啊,想要躲開亂世都不行。」、「我爹說過,修道中人,只要心術稍有不正,就會裝神弄鬼,吸金斂財。這世上最好賺的就是信徒錢了。你看那五台山十大寺,不需裝神弄鬼,單靠信徒心誠,佛像金身就修不完了。更何況是真心斂財的邪魔歪道?」

這裡的桃花源,就像是好萊塢電影最常出現的權位、財富與能力篩選機制、各種類型的方舟。無論古今中外,人類總是對更好、更幸福的地方,有著難以自己的渴望,生活在他方,月亮是外國的圓,逃離自己所在地,彷彿就能從此變得不一樣。或許人會被騙呢,有時,是自己想被騙──再稍微激進一點說吧,宗教信仰不就是最高段人心詐騙術?想要有來世、想要和愛人親人再聚首、想要天國、想要永遠的幸福,所以現世裡被吃光抹淨也在所不惜,後面藏的不就是某種想要從苦難出走、脫逃的希望嗎?

而以迷魂八陣覆蓋全鎮,讓外人看都看不到它,抑或是讓所有想入桃花源者死亡葬身之地的劫血八陣──噫,這不正是《汪達幻視》(WandaVision,2021)裡汪達以自身魔力建構、為了圓自身和諧美好家庭之夢的西景鎮嗎?

烏托邦永遠都像是鄉愁一樣,勾引著人們,走向奇怪的路徑,無從自拔。

《桃源案》裡的桃花源,根本是由神棍加盜賊等邪魔歪道所組成的烏托邦詐騙集團發起的不真實異夢,也夾帶了現代人深深的喟嘆,無可奈何已極,終究是絕無可能的了。世外桃源不在世外,而是僅存於心裡,如果能夠內在生活找到可依托的重心,那就是已經是桃花源了。換句話說,自己的洞天福地自己造。戚建邦不啻於藉由小說完成了一次對烏托邦美夢的逆襲。

此外,《桃源案》也隱約帶出邪教的議題──人們需要答案,而且最好是不會動搖、改變的絕對答案,於是乎,在千劫萬難的世間,總是寄望著一個更高的神祕莫名存在眷顧己身,藉由種種修持,去接觸它,得以最終解釋或免除掉人生裡那些毫無來由的糾纏與苦痛。邪教的最初,不過是想在泛宗教的場域裡,對無解的生命處境有所說法與作為罷了。

所謂邪教,某種層面來說等同於現代人的新型玄學──從探討《老子》、《莊子》和《周易》的哲學思辨,逐漸轉為魏晉時代遍布的清談風潮,乃至於群體的安靜主義、避世人生觀,而終於被定位成風水命理等神祕學──它沒有那麼非理性、邪惡或恐怖,至少一開始的時候那是有人認真在苦惱與求助的狀態,但在資本主義與權威渴望下,組織、制度化的身心靈團體,難免會邪教化。任何宗教都可能帶著邪教性質,如果不能容納異議與反思,到頭來邪惡性就會壓迫原先的溫柔美好善良。

如村上春樹《地下鐵事件》(1997)、京極夏彥《塗佛之宴》(1998)、浦澤直樹《20世紀少年》(1999)、安東尼‧鮑查(Anthony Boucher)《九九神咒》(1940)、《以高潮之名:OneTaste 的故事》(Orgasm Inc: The Story of One Taste,2022)、《乖乖聽話:邪教裡的禱告與服從》(Keep Sweet: Pray and Obey,2022)等,都可以見得在最早的時光裡,邪教曾經也都有過夢幻美好的樣貌,只是人性使然,終歸是被帶進了地獄,遠離了塵世天國的可能性。

有意思的是《桃源案》選擇了以陣法、迷宮搭配桃花源的建造,除去前述的精神上失落,以及扣緊邪教主題外,也蘊含了幻術比武功威力更可怕的意旨──這也是戚建邦這套邪道化武俠《左道書》系列暗藏起來的用心,旁門左道如陣法之類的,可不比正派、王道武功遜色──莊森與范浪、范濤最後大對決,儼然《蜘蛛人:離家日》(Spider-Man: Far From Home,2019)蜘蛛人陷入了神祕法師所操控的加裝全息投影儀隱形戰鬥無人機,以擴增實境形式所進行的戰鬥圈套裡。

擺陣與破陣、武功與幻術的設計,在武俠前輩作品裡也不乏所見,比如司馬翎《丹鳳針》(1967)就有結合陣法與毒物的雙絕大陣,杜希言等正道人物要闖入時真如天旋地轉天暈地眩。司馬翎武俠很常講的精神是,事情不只是人所見外部的那樣,有時候裡面完全是南轅北轍、恐怖顛倒的。而戚建邦的立意,卻直指於物理幻象(陣法)與人心幻魔(烏托邦及邪教)或是同源的事實。

《桃源案》還有另一特點也很有趣,如莊森身為男性的性欲需求被寫出來,已經和月盈有性經驗的他,看過、摸過了師叔崔望雪的裸體(超級火辣人妻與人母),還有跟師妹上官明月之間的曖昧(然後這個師妹是深愛她自己的師傅),自個兒還在想真的忍得住等到月盈回來嗎?如此直白的意淫,盡顯大俠人物的凡庸與日常,十分可親。

同時,搭配莊森所想的「但如今這個世道……什麼叫救國救民,各有各的想法。幫了這邊,壞了那邊,對天下有沒有好處,誰也不知道。唯一能夠肯定的就是像今天這樣救一個小孩,那是絕不會錯的。但亂世之中救個孩子,究竟又能改變什麼呢?唉,莊森呀莊森,你救人難道是為了要改變什麼嗎?」恰可讀見二十一世紀武俠的主要特色,便在於能夠對俠進行多重的詮釋,不會定於一尊。

而司馬翎作品之可貴也在於,他總是超前時代地去思維俠的定義,此所以他寫《丹鳳針》另一男主人翁孫玉麟心底的邪惡、色情念頭,但又在最關鍵的時刻,描繪他如何對抗自性中的惡。

是啊,對正義、善良與愛人的堅持,總是需要刻骨練習的,不會憑空而來。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三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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