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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還在外頭,但這時世界被分割為一個正在觀看的世界,以及一個被觀看的世界。那麼這時候他自己,也就是所謂的『我』,換言之就是帕諾瑪先生,又是如何呢?難道他不是這正在觀看的世界裡的一份子,並觀看著世界的一部份嗎?或者,既然窗戶外面有個世界,窗戶這邊也是世界,也許這個『我』或自我就是窗戶本身,而世界就是經由我來觀看世界。世界了為了觀察自己,便需要透過帕諾瑪先生的眼睛(以及眼鏡)。」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帕諾瑪先生》(王志弘譯,時報出版)

 

  十二月十九日,午后,在國家戲劇院,《觀/Song of Pensive Beholding》,【無垢舞蹈劇場】製作,擔任藝術總監的林麗珍身兼編舞與造型視覺設計(物觀與舞者以及舞的漫長如宇宙洪荒的對話),服裝是葉錦添(猶若潑墨般的風格,每一個墨漬都優雅而張力十足),張忘的布景與道具,總排練為蔡必珠,吟唱是許景淳(恰恰被吸進了一遼遠、靜止並深刻的環形場域),音樂演奏為林慧寬的琵琶、吳宗憲的蕭、廖柏昇和徐灝翔的鼓、鑼,舞者們則有蔡必珠、林晏甄、吳秀霞、吳明璟、林瑞瑜、李聲慈、王芊懿、郭怡君、李蕙如、林怡萱、楊欣如、詹雅涵、邱孝純、李銘偉、鄭傑文、平彥寧、黃耀廷、陳軒庭、許書銓、林立坤,還有古樸而意味深遠的節目本(訂製與設計堪稱此年最有看頭的劇場冊子無疑),你實在無法不珍藏哪,而這一回的觀舞,也在意外之外,是確實的,與撞擊相當接近的,相遇。

 

  開場舞台左右兩邊一長髮、一短髮的上半身赤裸男子,捧著燈火上,靜坐鼓前,跟著一女子攜手帶著兩裸身幼兒來到台前,在枯枝、沙與稻草上嬉戲後,離開,文本正式開始。

 

  握著稻禾的舞者們,捧著燈火的舞者們,拿著樹枝的舞者們,擎著長棍的舞者們,還有以鳥的形態只在手部做出極極細微的顫抖的舞者,彎低身體、撿拾或置放石頭的舞者,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堆疊了無數的時間,一層一層的積壓,而終於擁有一豐饒、神秘無盡的肌理,如此幽步緩行的舞,前進,前進,一腳、一腳的跨,踩,跟著慢極靜極的退離舞台,每束肌肉都投注了無比凝集的專注,都簡直像是有星火在燃燒,或者水滴在飛舞,盤旋,閃電奔竄,而雷聲隨著鼓音,滲漏他們的一點一滴的寸進,在海底,在太空之中,他們如同神祇,如同飛禽與野獸,正要展開人與歷史的形狀………

 

  你坐在台下,赫然以為這是一內部廣袤的太空艙,椅子附設可製吸力的機械,把包含你在內的所有觀眾都牢牢固定住,而那深邃、激烈,無聲又有聲的敘事,猶若神聖恆河,貫穿了所有人的靈魂與生死,你們正親眼見證神話的興起與破滅,帕諾瑪先生也與你們同在,他正在紀錄,正在由外而內,從內轉外的多重變異,改變視點,改變物跟人在觀看軸線的關係………

 

  白色的長布鋪在地面,像是一條神聖道路,高處也另外懸掛四到六條白布,隨著舞劇的進行逐漸被清空,抑或再登場,以及吟唱、蕭聲、琵琶和鼓等等,還有叫喊,所有的聲響都壯闊大到與寂靜等同起來,而所有的肢體也都含有輕盈、懸浮,瞬間破空飛去的姿勢,所有的視覺都在流動,潺潺不息,你看到舞者們如此低,彷彿對天地謙卑,彷彿把自我倒空,沒有縮小、放大的問題,就倒掉了,於是,一種諦觀,以極簡、極慢的行為與速度,將他們一個個錘成琉璃瓶,並無一物………

 

  而虛空來,注滿了那一具具的軀體,裸露的乳房與肌肉,緩緩擺動的手腳,都是容器,都被無形的什麼,而或許是粒子,而或許是無邊寬廣的哀憐,而或許是慈悲,他們都在此身的容納之中,觀見自身與自身以外的天地………

 

  觀看,觀察,觀念,觀音,觀世間一切音,一切相,一切法,一切靜謐,一切的來去,都莊嚴,慎重,如同一隻隻野獸的,初生的,字。從太初爬來,爬成天地有情,爬成萬家燈火,爬成一歷史與時間的神秘敘事………

 

  就是舞台中央圓盤旋轉的兩幕,一男女交合的情慾,一兩男子持棍對決的戰鬥,都慢,慢到極限了,從低限、簡極而的舞蹈動作到無限的幻化,無窮休止,這個儀式本身就是一個無以名之的宗教、神話,一個生生滅滅的宇宙………

 

  你像在一湧動無量智慧的現場,同他們一起祭祀,一起降低人的妄自尊大。

 

  而舞台地面供作行走的白布,漲滿了整個空間將道具悄悄撤走的紅布,左右兩側由舞者手持拉出的綠布,既是人間河流,亦為幽冥之河,在在讓閃動、引側於你腦海的諸多雜訊、噪音,抵銷、變形為一空靈的場域………

 

  而那燈,那些燈啊,護在掌心,不滅的光點,又何其的闊大無限哪!

 

  嘆為觀止啊。其神聖、壯闊不下於羅伯威爾森/Rboert Wilson的《加利哥的故事》(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眾神安靜──看《加利哥的故事》〉)以及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lopoulos的電影(詳見《食影人》之〈如詩般的電影,無法臨摹〉、《食影人:第Ⅱ吞食》之〈被歷史拋棄的人哪──看《希臘二部曲:時光灰燼》〉),甚至那凝視,那諦聽所細細醞釀的慈愛、哀憫,尤有勝之。

 

  其舞之慢,之悠遠,帶著低溫感,而法相何等莊嚴,便是那搏殺,那情慾之事也帶著驚人的光度,節制,含蓄,巨大靜穆的祭拜與敘事合一的舞之儀式,深沉得使你必須把自我的聲量與存有性調到無喜無憂,一片空透,方能約略領會。

 

  這《觀》呀,恐怕是你今年看過裡頭最最不能忘懷而綿長久遠的表演藝術吧…

 

  而卡爾維諾說的「敘事時間可以是延緩的,循環的,或靜止的。一個故事即是一個根據它所涉及的時間幅度的操作,即是一種在時間的流程中施展法力的幻術,有時將時間縮短,有時加以增長。」(《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吳潛誠校譯,時報出版)恰恰為林麗珍與【無垢舞蹈劇場】的舞蹈、姿勢道出時間的延續與靜止,那是一種幻術,一種巫,一種時間的內部所能揭露的,無上法觀………

 

  而觀,一切字的母,一切相的母,透過目光,透過觀看,事物得以存在,而舞者們的身體總是愈走愈低,就要如張愛玲說的一般,低成了塵埃了,而塵埃,你說,那不正是這樣簡、慢到了比空間還要壯大、聖潔的舞所終、所向嗎?

 

  然後,你又聽見了零雨的詩,〈編號(29 33 37 38):

 

    29               38

    一把屠刀置放在國境       轉過一個彎 之後

    已殺戮過嬰孩          我才知道我還活著

                   手上的刀 流著血

    (我們特意避開沙漠,時鐘)

    屠刀在移動           對面轉角 僻靜處

                    另一個上帝探頭探腦

    (但我們並未因此前進      等著我

    或不前進)

                    這一次(我知道)不

    在心裡,嚴嚴計算它的距離    需要刀了

    與它舞蹈

                    我將重新命名

    有時,屠刀也會變得柔軟

    (但新的嬰兒總會出現)     而或許 他將啼哭

                    而或許 我亦將啼哭

    有時屠刀也會變成河流

    經過的人丟下兩顆眼淚

    急急趕路

 

    一個後面的人追上前面的人

    (發現是同一個人)

    他看到遠方的人

    (知道亦是他自己)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零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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