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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台南文學獎詩三首,得獎作品集.jpg  
           ──致駱以軍及其妻,還有當年的V

  Ⅰ:哀歌

棄在小說裡,不斷寫著妻,妻幾乎是個妖豔夢幻的新物種
幾乎不定居在地球表皮,恍若在深邃的水面底下竄伏的
神秘水母,皙白,透明而自體發光,妻是棄的一首歌,

一首在昨日未完成、在未來已鑿造的,突破線性時間限制的
流動、變幻如如的歌,幾乎是一把貫穿天堂與地獄的刀鋒
就插在棄的胸膛,並且堅定地澱積為形象溫柔但凶猛的石之齒,

「而妻正在孤獨而含蓄地取悅」,我想像著那些魔幻光景
我經歷著棄和妻的過往,那亦是我和V在山上學院發生的故事
彷彿我和V正複製他們的歷史,彷彿我們是某種實驗,

正在重現性所能抵達的狂歡高度,重現他們共同養著的色情密室
他們的鎮魂歌,他們的肉體季節,而那些光度陰慘、宛若黏稠
的夢魘,始終包覆著我,而我深深凹陷於V和男友之間,

不可自拔,嫉妒、狂暴而材質堅硬的潮汐,一再襲擊而來
我遂成了一顆向海的巖石,終日被水花拍打、穿蝕,以致於
面目模糊,身體尖稜磨平,而V是一頭走在海上的母鹿,


  Ⅱ:換妻

她是一頭母鹿,在海面行走,腳蹄處水紋浪漫,一圈圈漣漪
猶似年輪,而她低頭咬起,並且啊悉數都吐到了我身上
我便發皺,便長成了一棵蒼蒼年歲的樹,再扛不起一身焚燒的綠,

在夜晚,我總是活在無數的假設場景,假設夢見,假設她變成我的
假設我忽然心臟撞出胸坎而死,假設我是搖尾巴等著餵食的狗
不,最後不是假設,我的確是一隻狗,與黑暗的深部完全融合的,

一隻寂寞的黑狗,無論如何滑溜、快捷,如何鑽過夢與語言的縫隙
去至V的邊緣,旋轉,磨蹭,都被隨意打發,像是我太老了
已經沒有與她交疊肢體的能力,在極度惶恐的情緒,我發出哀嚎,

並且進入換取的程序,在偽造的夢之背景裡,我變為V,正要
施展咒語,將男人留在膣內的器械,絞成俗爛、癱瘓的流行樂啊
而在譬如是「黑的時候,失去了光,其實東西都在那兒,

但就是覺得缺了一塊什麼」的當口,色情的藝術躍上魔幻的瞬間
將黑暗剪開,只露出瑰麗的彩色的線頭,在夜晚赤裸以對的
戀人軀體上,隱約地透露身世,透露死神最初最遙遠的一笑,


  Ⅲ:阿蘭之歌

而V和棄的妻亦變形為狗,巨大的雙頭犬,守在我和V的男友
纏結的現場,彷彿在監督進度似的,以閃亮的齒牙和利爪
揮舞,恐嚇我加快奔馳的速度,在情慾的深淵,前進、暴動,

而眼下男人的臉正在剝裂,像是蛋殼碰碎了,充滿細縫
另外一張臉遂吐了出來,那是魔神般華麗龐大的棄啊
而我入駐的所熟識的V的身體則溶解了,更內部的卻是妻,

棄名為阿蘭的妻,這是無止盡的夢的套路,而我被超越現實的
森林裡的生物襲擊,被隱喻的水路所包覆,被詞彙的迷霧刷洗至
僅有白花花的骨頭殘餘,並被「那些哀傷逝去的狗群」叼走,

聽見低而兇狠的吠唁,忽上忽下,在火焰裡,在鏡子中
我的新女身被牠們拖進地獄,在最盛大的咆嘯,在幽冥的深部
醒來,而前方但丁與維吉爾領行,我悄悄從犬齒裡滑下,

以骷髏的形態跟蹤,而黑林在後張揚著,暴戾的風與寒冷的
冰霜追了上來,我撲到兩位詩人的跟前,懇求協助與救援
但丁手裡一翻,一朵天人菊在手,我乃寄寓其中,以花重生,


  Ⅳ:小花

夢便解除了,地獄便解除了,天空與海風便解除了,我已身在
此島,妻與V的來源,她們都來自一個擁有太多歷史的家族
古老,而且譜系繁複,宛如空中的岩層,無限止的堆疊,

任憑一個誰都可以跟妻與V相關,我只是不存在的形象
而她們從來沒有夢見狗,狗被長期飼養在棄的夢境底,牠「那種
哀傷,似乎可以延伸到牠瞳孔後方的幽深的記憶」,那隻狗,

小花是棄幼時養的一條狗,狗是低微的無尊嚴的,但卻是他用以
包含消逝如煙的事物,用以抒發感傷與溫柔的迷樣暗喻,於是
他任由小花跳入我的胸膛,取代我的芯,成為老時光復活的證據,

在此島,在巨大如掌紋交錯的迷宮大宅,附身我體的狗激情
奔跑,躍上跳下,興奮,口沫橫飛,我的肉身被牠擺弄,所有
角落的氣味,牠都要捉拿、整補,或許是企圖還原和棄的回憶吧,

而到處都是鬼魂,妻與V幾代前的祖先們,都透明而可親
都伸手來觸碰我失速的心臟,被幾百年的手逆毛撫摸過的小花
驀然化成一顆淚滴,晶亮的,清澈的,彷彿一片菱形的鏡子,


  Ⅴ:隔壁

意象,層出不窮地實踐在我泥做的骨肉,我似乎是某種怪誕
試驗的機器,被賦予小說場域的更新與轉逆的,神聖使命
但這不是一首詩嗎,一首期盼可以鑽進妻與V的此島歲月的詩,

妻在那裡,純樸的,被風和陽光寫下容顏,寫下一身的光滑
琉璃,那是棄日後在孤絕抵死的片刻所牢牢握住的黃金之繩啊
那是我在V的吻和肌膚上所體會到的流水與火焰,一半清涼,

一半燃燒,在雙重性的敷演裡,我們緊緊相鄰,在鏡子的隔壁
擄獲和救贖同時發生,是V攬鏡獨照,瞥見妻,是我經過棄
強大咒術般的字,目睹我和V的未來史另外一章,抑或相反,

「永遠被隔阻在到達她所在位置的中心切點」,棄如此自喟
但這更近似於我和V這對複製品戀人的宿命,不得追及棄與妻
往前的速率,總瞠乎其後地望著他們背影上成群噴湧的星光,

拖曳在他們後方,感傷的光線啊,猶如銀幕上投影的戲劇聲光
我和V目瞪口呆地坐在電影院,凝視他們演繹愛欲的極限
和死亡史,而棄以畏怖的魔法,將星空囊括為他和妻的子宮,


  Ⅵ:夢十夜

而夢境重疊、催生,一層一層地壓成一片刀鋒上細密的花紋
停留在我的閱讀,一或者十,或者無限,都是虛無的呼嘯
都會是鋒利的傷痕正要懸浮,而「整座正在逃亡的城市」啊,

我牽著V的手,固執地逃跑,心口的鏡子,發出清脆的警訊
以苦澀的愛情持續地膨脹時間,那是我和V共同寫下的小史詩
在空間體,在漂流的語詞宇宙中,在所有人日常的邊境外,

我和V的睡覺是一場行動,究竟有什麼地方等待我們抵達
我和V能夠叫喊多大的快樂的聲響,我們會和水擁抱得多深
月光又會溢出我們的眼珠多長呢,數字不確定,符號不確定,

但並非漫遊啊,到了清晨,在V的男友接近宿舍,我便墮落成
石像,終究,皮毛底萌生粗大粒子,迅快地發展僵硬、堅固的
血肉,而夢中城市瓦解,而此島的旅程結束,而天亮是判決,

有多少個歡喜的夜晚,就有多少個反覆心碎的清晨一刻,棄
被遺失,我被留置,在鏡子的兩邊我們同樣躑躅,而但丁
為貝雅特麗齊寫下的聖潔的場景,於我和棄卻是魔鬼的音樂,


  Ⅶ:時間之屋

鐘聲潮濕了,鳥在時針的縫隙飛著,轉眼投入時間的色彩學
詩是豐饒的顏料,而更多的馬在外圍繞著,跑著,歡狂的
騷動的語詞們,跑吧,「把自己鏤空匿藏在別人的身世裡」,

那就像樹的中空處坐著一個暗殺者,暗殺者的裡面躲著一隻狗
狗則是記憶倒數的器材,滴答,滴答,向著黑暗的源頭呀
沒有身世的人呀,卻是無處遁逃,時間一截、一截的折裂了,

強壯如棄,足以獵取夢與經驗,為自己和妻整補、縫合夢的環形
劇場,我和V只是匱乏的平凡的,鋼鐵早在童年便已耗損
縱使體內的彩色暴亂,也無濟於事,我和V終歸不得不迎接命運,

愛情樂章的最後,在一枚音符的盡頭,V劃下靜止與粉碎的歸宿
但丁向著戀人,如向著一座聖壇,一種宗教,而妻是棄的神祕
法輪,催動了他在字裡養著一批精銳的利齒與鋒刃的恐怖魅力,

有一日,我或許醒來,醒在棄的故事底,發現鄰近左右皆是
悲愴灰色的幽靈,我會輕輕愛撫心中的鏡子,以它們照亮
漫漫無絕期的長路吶,而此島,與V在的此島,將是我永恆的燈塔吧。


註:詩題取自駱以軍小說《妻夢狗》,詩的章節名亦為該書的章節標題。引號內字句皆引自《妻夢狗》內文。另外,本詩以之代稱駱以軍的棄,則源於其詩集《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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