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A Book 本本》03   

  《變形記》裡的人物一覺醒來變成大蟲──這是卡夫卡(Franz Kafka)凝視怪物就存在人心中的詩意瞬間。我不敢說卡夫卡要除魔驅邪,但至少他的小說畢竟有著某種警訊。而現代小說百年發展以來,這個凝視卻緩緩演化成人自行趨向怪物,人心甘情願地要脫離本來的身份,轉化為別的,變形來到現在居然不再是現實的殘酷固封的隱喻,而是接近救贖的能力。職是之故,變形的意義與姿勢很自然地轉變為:整形。

  葉佳怡這本根據某種清晰意志編排的短篇小說合集《溢出》不但是對嚴肅文學祖靈《變形記》的變形,更是新一代的人類「整形記」,甚或說是某種出埃及記式的突變(如果把身體當作是苦痛折磨集結的埃及)。葉佳怡以充滿漂亮隱喻的描述,細細書寫人在都市裡、在當代的種種變異心靈風景。她筆下人物並不如她小說的近科幻設定那樣離奇,相反的,我認為他們極為現實,就在我們周遭生活,只是被葉佳怡的筆往前推進幾十年的時光,來到瘟疫、末日般的處境──

  書名《溢出》,代表著人的慾望溢出人的位置,那是種一太多又太滿的狀態。當資源太多物質太滿之際,人將失去作為人的自覺,進入類神(主宰)姿態,人們乃積極(或盲目)地改變世界與自己的形狀,把扭曲和歪斜視為常態,從心的深處實踐到外在的身體,所以我們會讀到〈義肢〉追逐「施暴者」移植痛覺記憶的描述:「……就可讓人痛到欲仙欲死卻又毫髮無傷。那些痛楚都是別人身體的記憶,……在痛楚因為醫療與器官抽換技術成熟而逐漸消失的今天,痛覺的記憶顯得如此神祕而珍貴。……」(p.141)這不是挺符合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我痛故我在的觀照?痛覺始終才是區別、界定人之存在的第一義。

  同時,葉佳怡一些對身體近乎偏執狂的興趣、改造與暴露,於肉體上展現,便充滿隱喻,譬如〈透明〉一篇,她經由身體性別轉換的跨性別情侶經由上帝般的性器官置換醫療技術使得其中一方擁有子宮且能懷孕,但重點還在於懷孕那一位,要換上新的整形風潮透明皮膚,「腹部中央開了一個透明的圓形」,他們遂能直接觀看胚胎到孩子的生成,而叫靖的嬰兒卻慢慢改變那對情侶的相愛……(p.159)

  如是設想乍看是對生命奧秘的揭露,實際上卻潛藏更多詩之意味的想像,反倒是更犀利的遮掩。譬如〈白馬〉,葉佳怡製造割靈師的角色可以協助他人從身體將各種動物形狀所演示的靈魂割出來,而割靈師最後在別人的證詞發現自己的靈魂是白馬,因此她捏塑白馬雕像(割靈必須將眼中所見的靈魂形狀完整移轉到塑像上),最後拿刮刀割出自己的靈魂,卻只得一頭棕黑色土狼。於是,葉佳怡這裡說的靈魂仍然是身體一部份,像可以溶解出的另一種實像,另一種自我身體的變形──「彷彿身體本身就是一架完美的樂器」(p.169),葉佳怡的確是個擅長演奏身體樂器的樂手,教人驚喜於她科學怪人式的變造技法,似乎能夠進行各種妥善的料理,將身體的形狀與意義開發到最大,讓我們明白身體決定人之模樣的事實。

  文本的目次從「城市」、「房間」、「劇場」、「整形中心/醫院」到「窗外」,一個個都是場景,把身體當做一種空間,一個場景般的運作,且有種愈來愈封鎖的傾向,最後窗外僅僅剩下視野,亦即人已然石化(水泥裝置或被禁錮在身體的不可動搖),唯所有封鎖裡仍舊包含變形者的意欲,就像葉佳怡寫下的:「『是的,真正的落敗,我會讓妳們知道那是什麼,所以劇本的最後,我會註記,等觀眾都開始鼓掌之後,那個女人必須到舞台角落拿起一架木頭梯子,走下臺,穿過觀眾,一路往後走。她表情堅定地走著,彷彿相信真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架起梯子,然後真正地逃出這個劇場。』」(p.123)

  但其實沒有那個可以架起梯子逃離的地方。我這麼想,窗外的第二義是:你只能在窗內生活,永遠無法離開。是以,在身體或溢出的根本處境都是:沒人可以逃出去,但我們都能繼續幻想與編造──《溢出》或是這種意念的完全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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